“阿兰那……阿兰那……”
她听见随风而来的遥远低语,离她而去的西难陀天音回到她的周围。
“停手……阿兰那……停手……”
“他已经死了,放他走……放他走……”
烛火不停摇曳,一盏盏接连转阴,幽蓝的灯火照亮檐下,抱尘山不似仙门,而像幽深的阴曹地府。百里决明心中越发不安,捡来一片槐树叶擦拭眼皮。透过窗纱,他悚然看见许多枯槁恐怖的鬼魂围绕着阿兰那和小灵童,鬼魂们对着阿兰那说着什么,阿兰那用匕首割开手腕,对准小灵童的胸膛,鲜血汩汩流出,渗进他的伤口。
“阿兰那!”百里决明大惊失色。
百里渡也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灵堂里充斥了枯骨凶魂,这些魂魄不知死了多久,连魂魄本身都失去了他们原本的面容。百里渡召来弟子撞门,门板坚实,怎么撞也撞不开。阿兰那的血仍在流,鬼魂们无力回天,哀声凄哭。
小灵童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脚底下好像是水,踩着噼啪作响。他不知道去哪里,这地方又黑又冷,无边无际。仰头看,头顶高处有白色的一条线,似乎有灿烂的天光从那里漏出来。很远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朦朦的红光,他下意识往那里走。越往前,周遭的景象越清晰,胭脂红色蔓延过水波,微微照亮了一片区域。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是一个人走,还有好多好多透明的人,挨挨挤挤着往前。
黑暗深处,他看见神异的诸天大灵,有的欢喜,有的忿怒,有的面无表情,他们巨大无比,隐身在黑暗中,一同低垂着眼皮,俯视着芸芸众生的踽踽独行。
他跟着人流往前,不禁茫然,阿父阿母还有阿叔呢?这里是哪儿?
身后响起阿母的呼唤:“灵儿。”
他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下意识要后退去寻,有人拉住他的膀子,他抬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孩子,你该往前走。”
“可是我阿母在喊我。”
“生人的呼唤,不要再理啦。人生路,都是往前走的。”他指了指前面的红光,无数魂魄一头扎进那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儿,回来。”阿母又在唤他。
“我不回家,我阿母会哭鼻子的。”他无奈,“我阿叔说,男人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哭的。等我下次有空,再来你们这儿玩吧。”
他甩开手,一阵风似的往回跑。所有魂魄都驻足,所有诸天大灵都偏了脸,默默目送他离开。小灵童猛然睁开眼,晕黄的烛光映进眼眸,他看见阿母含泪的双眼。门扇那儿砰地一声响,阿父和阿叔摔了进来。所有人看见他,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他茫然四顾,头顶上是庐帐子,面前还有香炉。阿母拥着他,哽咽着道:“灵儿,阿母再也不离开你了。”
小灵童觉得抱尘山变了,所有人都变得怪怪的。奴仆侍女躲着他走,弟子们每回看见他都如临大敌,连阿父和阿叔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他自己也变了,他发现自己一整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以前他最喜欢吃桂花糕和糖包子,现在看到一点儿胃口都没有。阿母却天天来给他送饭,还要盯着他把饭菜吃完。他吃得很想呕吐,说:“我能不能不吃了?”
她摇头,“小孩子不吃饭,怎么能长高?”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他望着饭菜发愁,他真的不想吃。
“放心,阿母不会再走了。”她微笑着说。
阿母一定要他吃,她的目光很有压力,小灵童不得不把饭菜填进嘴里。等她走了,他连忙到脸盆那儿,呕得昏天暗地。他疑心家里所有人都中邪了,这可怎么办,凭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可救不了大家啊。
他怕阿母看到他把饭菜呕出来,端着脸盆出门清洗。刚到回廊,便听见墙后有人低声议论:“大宗师不会真的要把这个鬼童子养起来吧?还以为大娘子真的会起死回生,结果弄了个小鬼回来,他会不会吃我们啊?”
鬼童子?小灵童愣愣的,他们说的是谁?
晚上,他坐在镜前,侍女给他散开发髻。散着散着,侍女的脸色一白,不敢动了。小灵童虽然疑惑,却也不为难她,道:“你走吧,我自己梳。”
侍女如蒙大赦,急急跑了。他拾起梳子,自己给自己梳头,梳到后脑的时候,他停了。手指一点点往后摸,他摸到一条深深的裂缝,被针线缝住了。似乎长出肉芽,正在愈合。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原来那些人说的鬼童子,就是他自己。镜子照出他身后的软烟罗窗纱,外头立了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正一动不动注视着他。他知道那是阿母,每天晚上她都跑到他窗外盯着,他一开始觉得恐怖,现在也麻木了。
他自顾自爬上床,盖好被子。再扭头,只见那影子动了动,慢慢走了。原来死是这种感觉,他静静想着,他不应该跑回来的,他应该扎进那束红光里,现在去还来得及么?他突然很想哭,然后他发现,死人哭不出来。
阿兰那回到房里,看见李银姬坐在她的妆台前。
她微笑,“你来做什么呀?”
“可怜的阿兰那,”李银姬吃吃发笑,“他们都说你疯了,成天像个疯子似的神出鬼没。要是以前的我,只会嘲笑你,可是现在的我竟然同你感同身受。”她看见阿兰那手腕上缠着的白布,“你的伤还没好?”
阿兰那幽幽看着她,没说话。
“小灵童死了,百里兄弟得到了报应,我的心愿了了。明天我就会离开抱尘山,今夜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让被蒙在鼓里八年的你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