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渡厄 杨溯 3089 字 2022-09-17

这曩昔旧事开始于一个夏天的末尾,那时池塘里的莲花已经凋落,玛桑的浣衣女换了支悲哀的调子唱歌。长尾蜻蜓盘旋于水面,抖动的霞光被水波折射,抖动在它们的尾尖。蝉鸣早已喑哑,画眉鸟的啾啾响亮起来。这一年天气凉得比以往快,沉睡了一年的天女阿兰那提前苏醒,拖着因睡得太久而软绵绵的腿脚,趴在琉璃塔第九层的窗台眺望远山。

她百无聊赖,发了一下午的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一个人若只有几十年的寿命,会觉得时光匆匆,江山易老。倘若生命与天同寿,那么再美的景色都会变得习以为常。

上上上次醒来的时候玛桑是这样,这次醒来还是如此,连鸟叫声都没有变,阿兰那开始犯困。除了大祭她没有别的事要做,她每回大祭之前苏醒,大祭之后沉睡,活得越久就越不爱出门,连呼吸都变得惫懒,她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过玛桑王室以外的人了。

霞光渐收,好像天穹落下了一层灰色的幕布,千山万水次第黯淡。宁静的夜降临了,高低不平的草木都沉进了黑暗里,凉风吹起阿兰那的发丝,稍稍让她清醒了些。于是她看见,明明灭灭的光从阴郁的丛林中浮起,向着无垠的夜空飘散。当它们随风来到眼前,阿兰那才发现那是红色的烟花,带一点柔和的光晕,像灯笼上工笔描画的花朵。阿兰那感到稀奇,伸出手指触摸其中的一朵。它缓缓停在她指尖,微微发烫。

烟花点亮了她的双眸,她忽然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她没见过的东西。它们从哪里来?是谁施的术法么?她的睡意没有了,提着裙摆下了塔,鞋也不穿,赤着脚丫子就往林子里跑。她追着灿烂的烟花,想要找到施术的那个人。她疑心那是个女孩儿,因为这烟花就像一场梦,只有女孩儿的梦才会这么美丽。

终于,她在溪谷边发现了那个女孩儿。烟花围着她浮动,像一盏盏为她守夜的小灯。她睡在草丛里,长长的眼睫一抖一抖,穿的衣裳很奇怪,青衣右衽,宽袍大袖,阿兰那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装束。

阿兰那悄悄靠近她,她睡得太沉,竟没有发现阿兰那。阿兰那戳了戳她苍白的脸庞,发现她白皙的颈间有密密麻麻的血点儿。阿兰那一看就明白了,这小娘子教毒蠓咬伤了。玛桑蚊虫多,毒蠓是其中最厉害的虫子,咬上一口能教一个小儿毙命。毒蠓什么都不怕,独独怕光,小娘子很聪明,放出发光的烟花来驱赶毒蠓。

小娘子在发烧,阿兰那不敢耽搁,把她背回了琉璃塔。阿兰那找出解毒的药草熬成苦汤喂她喝下,还给她用湿巾帕退烧,虽然这巾帕已经搁了一年没人用了。阿兰那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天女,十分细心地为小娘子脱下脏污的衣袍,换上她自己的红纱金线绸裙。

小娘子看起来孱弱,个子却高挑,衣裙尺寸太小她穿不下,阿兰那拿出她最胖的时候穿的裙子,给小娘子换上。脱下里衣,一看便知这娘子是个修道之人,竟有八块腹肌。阿兰那自认为是个强壮的天女了,都只有一块腹肌。亵裤就不换了,阿兰那怕娘子害羞。

阿兰那只有一床被褥,让给小娘子盖,她自己抱着衣裳睡在地上。第二天早上天大亮,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便见床上的小娘子已然醒了,正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小娘子的眼睛真好看,眸子是乌浓的黑,里头蕴蓄的光却清澈如秋水。

“你醒啦!”阿兰那越看她越喜欢,捧着脸颊道,“我叫阿兰那,昨晚是我救了你。不用谢我,我最喜欢和我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了。”

女孩儿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眸渐弯,眼角眉梢跃动着柔和的笑意。

许久不曾同人说话儿,阿兰那兴致勃勃,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呀?你不是玛桑人,对么?你家在哪里,远么,我去找你家人来接你。”

眼前的人儿轻启薄唇,终于开口了。可她说出口的却不是阿兰那想象中的娇柔女声,而是清而低的男音,让人无端想起皎皎月光乍碎于水波。

“在下百里渡,不是玛桑人,客居于王寨,并不远。”他轻轻地笑,侧耳听塔外的马蹄声,“不劳烦娘子跑一趟,娘子熟睡的时候在下发了响箭。听,阿弟来接我了。”

第124章 当时风月(一)

阿兰那怎么也想不到,“小娘子”竟是个男人!他明明有黑绸一样油亮光滑的长发,还有秋水一样清澈的眼眸。最重要的是,他的胸脯比阿兰那的还要大。阿兰那脑袋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儿,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脸颊已经烧红了一片。

“请问……”百里渡的笑容颇有些忧愁的味道,“在下先前穿的衣裳在哪里呢?我穿着娘子的衣裙去见阿弟,恐怕会吓到他。”

不说吓到什么“阿弟”,他已经把阿兰那吓得够呛了。很久很久以前,上一任天女还在世的时候,总是批评阿兰那喜欢捡乱七八糟的破烂回家。阿兰那脾气倔,就不愿意改掉这臭毛病。现在好了,她竟然捡了个活生生的男人回来。不仅捡了他,还看光了人家的身子。给他换衣裳的时候赞叹于他比自己还大的胸脯,不小心多看了两眼。

阿兰那是个开明的天女,对别人开明,对自己也是。她不打算对这位失了清白的可怜郎君负责,收拾起他的衣裳扔到他怀里,“换好衣裳就走吧,走的时候记得带上门,我就不送你了!后会有期!”说完,不等百里渡回应,她已经蹬蹬蹬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避免尴尬的最好办法是躲避,只要不见面,像只鸵鸟似的把头脸埋起来,难题就撞不到她脑袋上。她跑了,躲在第九层琉璃塔不露面。她抱着膝盖侧耳听楼下,木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吱呀一声阖上。然后是百里渡的声音:“多谢娘子救命之恩,百里渡来日再报。”

报什么报,还不嫌丢人么?阿兰那气呼呼地吹额角掉下来的碎发。她偷偷探出脑袋,从窗台下面露出一双乌油油的眼睛。塔下,两个男人骑在马上渐行渐远。青衣的那个就是百里渡,玄色衣裳的那个大概就是他弟弟了。再也别来了,阿兰那想,要是百里渡再来她就把他灭口,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她的糗事了!她是神秘高贵的玛桑天女,天女不能出糗。

说到这里的时候,百里小叽不由得莞尔。那时的阿兰那竭尽全力当好一个高洁不可侵犯的玛桑天女,尽管她并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天女应当侍奉天音,远离世俗,所以数千年来历代天女都居住在远离城寨的琉璃塔。天女是这世上最接近“天”的人,她应当保持身体的清洁,不应服用尘世污秽的饮食。阿兰那大部分时候都遵守着这些戒律,虽然那些时候就是她沉睡的时候。当她醒了,她就忍不住要破戒。

她因百无聊赖而感到饥饿,她决定去城寨里偷鸡。上上上上次苏醒的时候,十四岁的般遮丽教给她烤鸡的手艺。那时她们俩联手,一人望风一人偷鸡,再去琉璃塔下烤鸡。那一次苏醒阿兰那吃成了有史以来最胖的天女,玛桑大祭王室还以为天女换代了。今年般遮丽变得很忙,无暇和阿兰那疯玩,阿兰那只好独自行动。

时隔四年,王寨再次发生了恶劣的偷鸡案件。偷鸡大盗昼伏夜出,入侵玛桑人的鸡笼。玛桑人四处张贴告示,悬赏抓捕那神出鬼没的偷鸡者。夜深人静,阿兰那悄悄潜入王寨。王寨的玛桑人十分警惕,他们将鸡笼悬挂在屋檐底下。阿兰那选定了一户人家,这家人的灯一直黑着,应当出远门了,阿兰那拿着一根竹竿,小心翼翼挑下鸡笼。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阿兰那仰起头,望见了百里渡。

“是你!”阿兰那大惊失色。

百里渡偏过脑袋,看到她手里的鸡,他弯了眉眼,“偷鸡大盗是你?”

被发现了。神秘高贵的天女形象毁于一旦,阿兰那将成为玛桑的罪人。

“喂,”阿兰那很忐忑,“我上次救了你,你不会告发我吧?”

“当然不会,”百里渡蹲下身,指了指里头的一只小母鸡,“选这只吧,小母鸡肉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