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临向她伸出双手,给她看自己的手掌。那上面布满红疤,竟是他生生刮了自己的茧子。
“这样可以么?”他轻声问。
般遮丽沉默了一会儿,用马鞭点了点他的手心,“迦临,你手上全是疤,还是很粗糙。”
迦临的脸庞一点点黯淡下去,他垂首行礼,“是。”
般遮丽忽然问:“孤记得当年你去箭手卫队的时候十四岁,今年你二十了么?”
“是。”迦临道,“比王女大上两岁。”
“是该成亲的年纪了,”般遮丽低头看他,“侍女扶桑,你喜欢她么?孤给你个恩典,让你把她娶回家。你成了亲,珠夫人就没法儿将你摁在我这儿当耳朵了。”
迦临垂着眼眸,道:“不喜欢。”
“吉雅呢,那丫头伶俐可爱,今年刚满十八,配你很相宜。”
“不喜欢。”
般遮丽拧了眉,“你还挺挑,怎么,到卫队里混了几年,眼光就高了么?”
“迦临侍奉得不好么?”迦临眼神落寞,“王女曾说,允我做奉侍巾栉的下仆。”
这家伙是在指责她食言么?他素来逆来顺受,般遮丽还从未见过他呲哒人的样子。她道:“迦临,我看在你跟过我的份儿上才照顾你,想方设法把你弄回卫队,你莫要不识好歹。那天珠夫人的人在外头偷听,我若不碰你,她又会去王父面前说嘴,说我瞧不起她。”她自觉是个玩弄了迦临清白的混蛋,泄气道,“罢了,算我欠你的。我的一干侍女你挑一个顺眼的,说,喜欢谁?”
迦临开口了,嗓音轻轻,仿佛在说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
“我喜欢般遮丽。”
“什么?”般遮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仰起头,凝望住了般遮丽,道:“我喜欢你。”
野画眉在窗外叫唤,斑驳的树影横斜在窗纱上。不知道为什么,有月亮的夜晚总是很寂静。
一个卑微的下奴,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儿。在玛桑,奴隶是奴隶,奴隶的孩子也是奴隶,奴隶永生永世都是奴隶。般遮丽笑了,“你的眼光的确高。下去吧,明日我出寨打猎,我要在我的随从里看见你。”
“迦临什么都不会对珠夫人说,请王女放心。”迦临说完,叩首告退。
那之后,迦临未曾踏入过般遮丽的寝居一步。不仅喻听秋惋惜,百里决明和谢岑关也唏嘘不已,开盘对赌迦临会不会再上般遮丽的床榻。邀请裴真下注,裴真兀自打坐,叠手闭目,拒绝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幻境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日升月落,光影穿梭。王寨里发生了许多事,大到王君身体衰落,般遮丽同珠夫人的关系日益紧张,小到寨中屡次发生鸡鸭被盗事件。再一次听见百里兄弟的消息,是百里渡前来辞行。
“家中有事,在下须得赶回去主理家务。”百里渡道,“王君的头风病尚未完全痊愈,阿弟会再为王君施两次针,彼时再返回中原。”
般遮丽向百里渡道谢,“这些日子在玛桑住得还习惯么?听说今日屡次发生鸡鸭偷盗之事,二位可曾受扰?”
百里渡身后,生前的百里决明转过脸来,凉凉道:“鸡鸭没少,疯女人倒是多了一个。”
百里渡皱眉,不悦于他的言辞,责怪地唤了声:“决明。”
般遮丽似乎知道其中原委,赧然笑道:“她很少同外人亲近,便是族中人也鲜少交往。玛桑一年一次大祭,当聋者从西难陀带回天音的预示,她才会从长眠里苏醒,为玛桑祈福。其他时候,她多半在沉睡。若她给二位造成什么损失,尽管报到孤这里来。”
百里渡凝眉,“沉睡……”
般遮丽耸耸肩,“她和我们不一样,她的岁月比我们长很多很多,王父的奶奶在的时候她是这个样子,现在孤成年,她还是这个样子。这样长的岁月,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太无聊了,所以她才选择睡过去吧。”她看向那个沉默的玄衣青年,“若她叨扰了二郎君,孤去同她说。”
玄衣青年别过脸,颇有些不自在地说:“不必,习惯了。”
百里决明靠在一边,静静听他们说话。他心里有无数疑问,不老不死的天女,怎么会成为那样可怖的鬼母?可是所有疑问都还没有到解答的时候,他望向天穹上一眨一眨的星子,又望向远山矗立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琉璃塔。上面有一扇小小的窗,他好像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撑在窗台上,和他一样数着星星。
那之后没过多久,生前的百里决明也要走了。王君的头风病是好了,但人总要老,总要死,即便是医术高明的百里决明,也无法扭转这滔滔大势。般遮丽为他践行,喝了满满三壶酒,晚上回房的时候走路发飘,仿佛踩在云端上。有人扶她进门,将她抱上床榻。烛火摇曳,糅合了亘古的月色,眼前人的模样渐渐定住了,铁灰色的眼眸,深邃犹如寂寂古井。
般遮丽同他额抵着额,笑问:“你喜欢我?”
他沙哑地回应:“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