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听秋望着她,沉默不说话。崩塌越来越剧烈,有好几块巨石砸进了火圈,火星噼啪四溅。他们不能够继续拖延,喻听秋朝高令姜的背影行了一礼,同背着穆知深的鬼侍转身踏进虚门,其他鬼侍们也接连撤退。师吾念拉着百里决明踏入虚门,百里决明最后一眼回望崩陷的穆家堡。高令姜捻起金篦子,对镜梳起了她长而黑的青丝。她红唇轻启,又唱起了那首童谣:
“月儿尖,风儿寂,
深儿深儿眼儿闭。
风柳摇,叩小窗,
容儿容儿梦迟迟。
山外路,长又歧,
人生何处不别离?
孩子孩子莫伤悲,
今宵别梦后,
来日再团圆。”
第93章 骗局(一)
穆知深推开穆宅大门,萧瑟的风袭来,吹得他浑身凉凉的。落叶铺满阶下,一看就知道许久没有人打扫了。风乍起,枯黄的叶在风里翻卷,像一只只迷失了方向的小蝴蝶。他很久没有回这个家了,穆家堡沦陷为鬼域,阿父建给爷爷的别业成为了穆家新宅。他十二岁到二十二岁的时光在这里度过,直到天都山建立宗门,他被选为宗门上上品,长居山上,离群索居。
望着满院的风,他觉得有些陌生,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去爷爷的庭院该走哪条路。顺着抄手游廊进跨院,一路上没有人。谢寻微说他昏迷这几天,爷爷逐日把仆役子弟遣散,现如今家里的人口只剩下原来的一半。
从穆家堡出来以后,他在谢寻微以师吾念的名义购置的宅邸养伤。穆家鬼域破除,穆家堡废墟交给谢寻微处理,即使是穆氏子弟亦不得入内,爷爷默许了他的做法,没有多加干扰。清理废墟是项大工程,谢寻微雇了一大批庄稼汉挖掘被埋在地下的铁木匣。穆知深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醒来的时候就望着园子里的木芙蓉发呆。听说喻家二娘子在他床前守了两日,在他清醒之前闭关去了。等他醒来,谢寻微将父亲的札记交给他,他终于第一次完整地知道当年悲剧的始末。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这世上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昨日爷爷派人上门,让他回家一趟。
“老主君说就当是您最后一次回家。”来送口讯的仆役说。
他一个人坐在栏杆上发了整宿的呆,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他想他不必说什么,反正从前他也不怎么说话。
一路冷清,干瘪的叶子在脚底下吱嘎吱嘎地响。灯座上的光明灯没有人添油,统统都熄了,像一簇簇凋萎的榴花。寂静的宅邸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行走在秋风裹着枯叶飞舞的回廊中,进了腰门,走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苔藓也枯萎,洇漫成一片枯黄颜色。他拾阶而上,到了他爷爷寝居的门口。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进去,站在掉了漆的彤花门前,默默立了许久。
听不见任何声息,这宅邸像一座荒坟。
他知道他不必进去了,老人枯槁瘦弱的影儿映在糊了软烟罗的灯笼锦棂花上。隔着门,他望着那影子,影子两脚悬空,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儿,连向房梁。影子并不晃悠,静静挂在那儿。真可怕,原来人死了就是这样,失去了精气神,剩下一身肉,像一个被上天弃置的废品。
这的确是他最后一次回家,爷爷叫他回来收尸。
他回身,坐在阶下,解刀放在身边。风又起了,清冷的空气里有秋霜的味道。他望着院里的冷叶和秃了尖儿的小树,脸上没有悲也没有喜。不过短短几天,他失去了思念的人,也失去了痛恨的人。他一心想着团圆,到头来只剩下孤家寡人。
“不进去么?”谢寻微走到他身边,“尸体挂得太久,硬了不好拿下来。”
穆知深摇摇头,“他留了什么吗?”
“如果你说的是遗书什么的,没有,他只字未留。”谢寻微道,“你们穆家的田契和地契放在他的脚下,他自己的寿衣在他的床榻上,需要你为他穿上。”
穆知深没再说话,秋霜的凉意铺陈心底,向上蔓延,封住喉咙,他不愿意再开口。其实爷爷根本不必选择死亡,即使他犯了天大的过错,他依旧是穆知深的爷爷,穆知深会赡养他终老,会在他寿终正寝的时候为他披麻戴孝,摔瓦捧灵。穆知深是一个迟钝的人,喜欢一个人,痛恨一个人,他的表情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他们大可维系表面上的爷孙关系,他依旧很少回家,爷爷依旧守着偌大的家业度过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毕竟爷爷是他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然而爷爷和他一样,不知道面对面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于是这个幼年捣蛋,中年昏聩的老人选择了离开,他向来懦弱,一辈子已经过去,他不必在最后一刻学会勇敢。
“你找我有事么?”穆知深问。
“有。”
“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