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要最疼最疼我。”她说。
“最疼你。”百里决明揉她脑袋瓜。
谢寻微忽然抬起眼,眸色是沉甸甸的黑,仿佛要望进百里决明的心底。
“师尊只许疼我一个人。”
真是个霸道的丫头。百里决明无奈地想。
“嗯,只疼你一个。”
谢寻微枕着他的手背睡着了,百里决明试图悄悄把手抽出来,没有成功。只要稍微把手拉出来一点儿,她就皱眉。他不敢轻举妄动了,由着她睡。
目光投向月洞窗,远处的诵经声响起,宗门早课开始了,弟子们在山堂正襟危坐,背诵经文。经声穿过万字菱花窗棂,飞过高高翘起的檐角,散入朦朦的远山。座落在天都山角落的活水小筑幽深安静,悄无人息。百里决明又看了谢寻微一眼,丫头睡得很熟,呼吸声细细。
昨晚被寻微一吓唬,正好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了。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内窥心域。
记忆迅速回溯,眨眼间来到尽头,那片迷雾之地。上回谢岑关硬闯他的心域,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域里有这么个地方。毕竟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儿内窥心域,他每天忙着挣钱养徒弟,连寻微的衣服都洗不完。
他伸出手,触摸这片看起来没有尽头的迷雾。没有任何触感,手臂穿过了黑漆漆的雾气。他走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突然明亮的光线扎得眼睛疼。眼睛慢慢适应了光亮,面前矗立着阴木寨,高大的墙体上挂着丝丝缕缕的爬山虎,大门敞开,里面孤零零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
什么玩意儿?他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他没有贸然进去,在外围探看。他发现了不对,这里现在是白天,黄泉鬼国明明一直是黑夜。
他仰起头,眺望屋顶。上面好像有一个蚂蚁一样大的人影,迎着远山的夕阳。他皱起眉,进了老寨,拾阶而上。寨子里静谧无声,走马廊破旧的地板上铺着阳光,仿佛撒了一层薄薄的碎金。他一直向上,脚步声轧轧作响,在寂静的鬼楼里回荡。最后他登上了屋顶,极目望去,墨绿色的山林在风中掀腾搅覆,无数一样大小的寨子在林中隐隐现现,远方矗立着一座高塔,尖顶几乎戳破云霞。
屋顶的另一侧有一个孩子,背对着他,正在眺望胭脂红的夕阳。那夕阳巨大无比,望过去是满目的嫣红,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仿佛浸泡在太阳浓郁的血液里。
他莫名感到这个景象有点熟悉,好像看过千千万万遍。
男孩儿似乎感觉到他的存在,缓缓地回眸。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眉心一朵火焰莲花,六七岁的模样,像一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他有着血色的眼眸,里面没有欣喜也没有悲伤,只有沉甸甸的殷红色,仿佛有热烈的鲜血在里面沉淀、变冷。百里决明第一次看见这个赤艳妖厉的少年,却又无端觉得熟稔。他望着百里决明,冷漠而寂静,像一块矗立许多年许多年的礁石。
他们在夕阳里对视,默契一般,彼此沉默。
“你来了。”他终于开口。
“你谁?”百里决明抱起双臂,“为什么会在我的心域?”
他站起来,发丝在风中飞舞。
“吾名恶童,鬼母之子,阴木寨的主人。你旧日的故友,你毕生的仇敌。”
第54章 重逢(三)
这是百里决明第二次遇见这么扯淡的事儿,第一次是无渡把寻微带到他的跟前,指着她说“以后她就是你徒弟”,从此他开始了起早贪黑养徒弟的生活,直到今日。
他想无渡大概和他有仇。
《道门源流》开卷首篇,大宗师无渡传,必定会提到一件举世闻名的壮举,就是无渡封印了著名的黄泉恶鬼——恶童。然而三百年来,无人知晓无渡把这只恶鬼封印在哪里。只知从那以后,世间没有了这只鬼怪的踪迹。
现在百里决明知道了,无渡把恶童封印在了他的心域。
仔细想想,他没有生前的记忆,多半不是因为他化鬼时疯癫遗忘,而是因为无渡清空了他的记忆,以便腾出位置封印恶童。这是什么诡秘的术法?竟然能将一个魂魄封印在另一个魂魄里。无渡是大宗师,活了五百年的糟老头子,吃的盐比全江左的人吃的饭都多,会这种闻所未闻的术法也不稀奇。只不过这老头儿太损,居然用他自己师弟的魂魄当容器。
唉,无渡那个老不死的。百里决明心里埋怨他,倒不是因为他不声不响就把恶童放进他的心域,而是五十余年朝朝暮暮,死老头儿一个字都不曾跟他透露。他说到底是抱尘山的人,虽说平日天天瘫着,若真到了降伏鬼怪解救万民于倒悬的时候,只要不太麻烦,他倒也不会推辞。心域里放个小屁孩儿罢了,该睡觉还是睡觉,该养徒弟还是养徒弟,他并不在意。
百里决明走过去,在恶童的旁边坐下。夕阳在他正前方,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准确地说这并不是夕阳,而是恶童的封印。它无声地运转着,散发着胭脂红的光芒。他们并肩望着那血红的封印,彼此之间仿佛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