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渡厄 杨溯 2775 字 2022-09-17

“舅母剑技不过是第四品通幽,寻微不才,座下鬼侍比舅母略高一筹。”他笑容的弧度加深。无数鬼影在烛光里耸起脊背,猛兽一般蹲踞左右。如果用槐叶擦一擦眼睛,就会看见符咒上粘连着漆黑的鬼魂,剑尖刺在鬼魂的眉心。

喻夫人大惊,喃喃念出那个失传已久的术法:“拘鬼召灵术!”

谢寻微掐出手诀,指尖青光闪过,喻夫人肩膀一沉,顷刻间犹有轰然巨山压于两肩,她不得不卧倒在地,额头冷汗直下,脊背衣裳湿透。

谢寻微走过去,在她背上又贴了一张小鬼黑符咒。喻夫人登时连脑袋几乎也抬不起来了,只能被迫看着谢寻微的黑色油靴和青纱衣角。

“学一个故人的法子,果然甚为好用。”

喻夫人心思急转,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咬牙恨声道:“原来我养了一只白眼狼在家里!什么百里决明卷土重来,都是假的,谢寻微,是你害了连海,还把他的头颅埋在我的床下!谢寻微,你这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贱人,只恨我当初一念之仁,应许我儿留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在我喻家门庭,才有如今的祸患啊!”

谢寻微的眸色顿时变得阴沉,他眯起眼,唇畔的笑容映着融融的烛光,好像沾上了鲜艳的血色,分明是暖色的,却冷冽入骨。他掐起喻夫人的脖子,喻夫人像一只待宰的老鸡一般被提了起来。她直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舅母真是冤枉寻微了,舅舅的头颅着实和我没有关系呢,不过……”谢寻微用丝帕掩住口鼻,挡住喻夫人呼出的气。他唇畔的笑冰冷又残忍,“舅母就不曾想想,表姐为何去往天都山至今未归,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喻夫人霎时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她手指痉挛,面目扭曲,“谢寻微,你把我儿阿秋怎么了!”

“当初舅母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对表姐做了什么。”

喻夫人怔然当场,嘴唇颤抖。

当年她对谢寻微做了什么?记忆往前追溯,一幕幕画面鸦羽一般闪过,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更清楚,谢寻微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她记得她命令医门为他银针度脉,稚弱的少年人脊背如风中枯叶一般颤抖,细如牛毛的银针一根根送入他青色的纤弱经脉。她也记得她带他去往风雪笼罩中的寒山道场,令他着金纱绣衣跪坐于舞女之间。一个又一个面目猥琐的男人穿着斗篷踏入道场,抚摸他没有表情的脸庞。

而今所有,一幕幕的主角统统换成她自己的孩子。她的听秋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与耻辱?听秋那样高傲,那样娇气,她是个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啊。

喻夫人泪流满面,“谢寻微,你怎么能这么做?她是你的表姐,她从未恶待过你!”

“哦?”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谁让她是舅母的女儿呢?母债女偿,很公平,不是么?”

“不、不……”喻夫人终于明白了厉害,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任她拿捏的小娃娃,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长,强大,如今该看人眼色是她,而不是他。喻夫人哭道:“寻微,你告诉舅母,阿秋还活着,对么?你放过她吧,害你的人是我。是我让医门送银针入你的经脉,是我带你去寒山道场任那些男人欺凌。是我,都是我。你要报仇,你杀我。罪不及儿女,你不要动阿秋啊!”

她的眼泪滴落在谢寻微的手指上,谢寻微松开手,喻夫人一下摔了下去,谢寻微直起身,漠然瞥了眼地上痛哭流涕的她,掏出绣帕,一根根地擦拭手指。金色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好像给他戴上了一个漆金面具,恍若天上的神佛那样冷漠高寒。

“真脏。”他没有涟漪的眼眸里涌出厌恶的情绪。

喻夫人哭着去够他的靴子,“寻微、寻微,求求你,放了阿秋吧。你叫她一声表姐,你们一起长大啊寻微。况且、况且……”她吃力地仰起头,“你是男人,不是真的女子。男人与男人同睡一张榻又有何妨?阿秋她不一样,她是女孩儿啊。没了贞操,她就全完了!寻微!”

她声嘶力竭地痛哭,企望面前这个漠然的男人回一次眸。然而在这时,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立在她的跟前。眼前是一双沾了泥污的绣鞋,鞋面是脏兮兮的流云纹绣,湿了一大片,洇成肮脏的灰色。她愣愣抬起头,看见喻听秋不可置信的、流着眼泪的双眼。

“阿秋?”喻夫人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喻听秋慢慢蹲下身,眼眸中充满痛苦。

“娘,我喻家四百年仙门,何以至此?”

“阿秋……”

“姑苏大小宗族十数家,唯我喻氏屹立数百年。我从小以我是喻家族人骄傲,以我是你们的孩子而骄傲。你与父亲教我和哥哥喻家家训,铸千金之剑,为千金之人。阿秋百死千难,一刻不敢忘。”喻听秋咬着牙道,“可是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事!”

喻夫人愣了半晌,目光投向谢寻微那边,却见他已在地屏宝座上坐了下来,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静神敛息,似乎在看一场母女反目的好戏。

他在阴翳里微笑,“忘记说了,我只是给表姐度了银针罢了。”

喻夫人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喻听秋的手腕道:“阿秋!阿秋!你听娘说,这都是谢寻微这个贱人的阴谋,他要离间我们母女!你怎么样?银针度脉,一定很疼对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

喻听秋甩开她的手,道:“伤我的人是你!”

“不……不……”喻夫人落下泪来,“你不明白,阿秋。娘要维持偌大一个喻家,谈何容易啊?谢寻微不过是一个外人,你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这样责备你的母亲!”

“外人!?”喻听秋掰着她的肩膀大声道,“谢寻微的娘亲是父亲的姐姐,是我和大哥的姑母!谢寻微是我们的表弟,你说他是外人!若父亲在世,他怎能容忍你这样对谢寻微!”

喻夫人不住地摇头,“他是天生炉鼎的命,阿秋,就算我不这样做,其他宗门又岂能放过他?你可知道,当时袁氏盯紧了他。如果我放手,带走他的就是袁氏。那为何不由我们喻家要走他!”

喻听秋满脸不可置信,她终于明白,在她母亲的眼里,谢寻微就是一枚助人修行的丹药,她的母亲从未把谢寻微当作人看待,更遑论把他当作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