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檐上的瓦片敲得劈里啪啦,喻夫人睡不着,起身将厚重的绒布床帘挂进帐钩。坐在拔步床上望出去,落地罩影沉沉的,窗棂上糊的碧纱映出森森的叶影。府里除了风雨声一片静谧,仿佛没有活人。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又想起百里决明那个恶鬼。她知道她不是因为雨才睡不着,而是因为恐惧。恶鬼迟早会登门,她令弟子昼夜不停地巡逻,依旧消除不了心底蝉蛹一样密密麻麻的恐怖。
八年前她将谢寻微接进家门。这孩子无父无母,她是谢寻微母亲的弟妹,也同样是失踪的喻谢鬼国队伍的遗孀,喻家府宅是谢寻微最合理的去处。然而事实上,为了争取这个孩子,她费尽了心机。
一切都要从八年前说起。
八年前。
抱尘山战后第二天,江左四家并各自辖地的宗主长老齐聚焦黑的山巅。将百里决明的尸身和魂魄封入天都十八狱很快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接下来就要商讨谢寻微该去往何处。
“寻微孤弱,袁氏愿尽绵薄之力。”袁家主君袁伯卿首先开口。
“这娃娃今年十四岁,知深长她六岁,二人甚是般配,”穆老道,“老夫有意为他二人拟定婚约,迎这女娃娃进我穆家的大门。诸位可有异议?”
座中人都冷笑,谁不知道彼此肚腹下藏的心思?谢寻微是纯阴之身,先天炉鼎,若得她的红铅炼制丹药,修为必定一日千里。资质好些的,养气修身,有机会打开宗师道途也尚未可知。
“穆老,你家知深根骨奇秀,雷法了得,何必想着倚仗一个女娃娃呢?”袁伯卿捏着胡子笑,“不如大大方方把她让出来。我们袁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独金箭多些。袁家愿献金弓百张,金箭千支,换这女娃娃,穆老意下如何?”
“穆家修刀不修箭,袁宗主客气了。”穆老皮笑肉不笑。
山阴楚氏楚挚善出来给袁家帮腔,“袁氏与谢氏是世交,谁不知道,谢宗主在世的时候同袁主君相交甚笃,楚某赞成将谢小娘子送往袁家。”山阴是留郡的下辖,楚家一直是袁家的喉舌。他一开口,袁氏辖下的宗族纷纷点头赞成。
穆老冷笑,“江左宗族世代联姻,谁和谁不是亲戚世交?”
袁穆两家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四家之中,姜氏一向势弱,说话声音也小。家主姜问难搓搓手,期期艾艾地说:“我们乃正道,如此对待一个小娃是不是多有不妥?我家老天师说……”
一直没有吭声的喻夫人忽然抬起了手,拇指上的绿松石扳指反射光和影,座中顿时沉默了下去。江左四家之中,喻家势力最大,其次是袁氏。穆氏因为前任宗主杀妻化鬼,元气大伤,人丁凋零,嫡系一脉只剩下穆知深一个年轻人。姜家虽然传承几百年,但沉迷研经说道,不事庶务,也日渐式微。四家之中真正拿主意的,是喻家和袁家。而喻袁二氏之中,又数喻氏最为强势。
喻夫人那时没有现在老,保养得当,酷烈的阳光照在脸上,越发显得眉目间有种逼人的秀丽。她的丈夫失踪,举世都等着她喻家像谢家一样败落。可她不是谢家那个柔弱的主母,竟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颓败的门庭。抱尘山一战喻家飞剑是先锋,死伤最为惨重,却也为她赢得了领袖的位置。
她说:“何必吵吵嚷嚷,百年世家,今日却像个市井粗夫讨价还价,让人看了笑话!”
袁伯卿朝楚挚善使了个眼色,楚挚善立刻心领神会。
“那依夫人之见,寻微该往何处?莫非非你喻家不可?”楚挚善阴阳怪气,“也对,你家大郎与这娃娃年纪也相当吧。”
喻夫人轻蔑地乜了他一眼,“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不必说什么结亲的托词,诸位都心知肚明这个娃娃究竟有什么用处。”她摩挲着手上的扳指,道,“江左四门皆有男丁,我家大郎,袁家两个嫡子,穆家一个长孙,姜氏也有几个庶子。依我之见,各家各出一个儿郎,与这女娃同修。我们议定章程,让这女娃在四府中轮流居住,你们看如何?”
座中寂然无声,如此一来,这女娃便是仙门共妻,与那坊间的妓女歌姬没什么分别。妓女歌姬命好点儿的,好歹能颐养天年,这女娃若遭四家轮番采补,只怕熬不了几年光景。可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各家都分了一杯羹,没什么好争的了。袁伯卿同族中耆老彼此相觑,都点了点头。
其他小宗族没有份儿,虽心中不忿,却不敢多说话。
不过……
“那这女娃娃的元阴……又该如何处置?”袁伯卿试探着开口。
喻夫人冷厉的眸光扫过来,“自然是归我喻家。这次围剿,若非我喻家飞剑冲锋,你们又怎能如此顺利?”
姜问难额头上都是汗,在座位里挪来挪去,一副想开口又不敢的样子。
喻夫人扫视众人,道:“若无异议,便这样定了。还有人有话说么?”
一个男声在穆老的背后响起。
“你们很恶心。”
所有人都是一惊,一同望过去,穆知深站在穆老的背后,一身黑衣,腰间配一把三尺长的黑鞘横刀。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这个人总是静静的,天生没有存在感,竟然没有人发现他一直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
“知深!”穆老大怒,“你给我下去!”
穆知深看了他一眼,平平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