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看也不看,直接翻下屋檐,同时单手抓住斗拱,身子往下一层荡。三昧真火烧得极快,不断有着火的木石往下落。长脖妇的脑袋和脖子都冒着火,如同一条汹汹的火龙。明明穆知深离她更近些许,但她好像对穆知深没兴趣,偏偏咬着百里决明和裴真不放。
裴真速度很快,一点儿都不拖后腿,他们连荡两回,终于落到地面,穆知深已经在下面等他们了。三个人迅速往大门牌坊跑,背后“啪”地一声,回头一看,长脖妇整个人掉了下来,冒火的脖子甩在地上,一条烈焰长虫似的。她支起手脚,像一只蜘蛛一样肚皮朝地趴着,飞速向他们爬过来。这女鬼手脚挪动速度极快,幻影似的让人瞧不清。这情形见了真是头皮发麻,百里决明迅速跑出牌坊,回身再劈一刀。
“老子送你上西天!”
阴木寨整个崩塌,如雷的一声巨响,仿佛一座山塌了下来。熊熊烈焰腾空而起,那女鬼困在火焰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别休息,再赶一段路。”裴真道,“你的三昧真火烧不死她。”
穆知深脸色很难看,他低声道:“我们要快点。没有雨了,再过一会儿整片林子都会烧起来。”
这时百里决明才反应过来,方进鬼国时的大雨已经停了,漫山遍野都笼罩在一层晕红的光里。红光似乎从密林深处发出,最殷红的那一处矗立着一座参天巨塔,在红透的天际是一个黑漆漆的影子,檐角如飞,看上去像一条巨大的蜈蚣。
火烧树林,若是再借上风势,火头速度会比豹子跑得还快。到那时他们不被长脖妇吃掉,也会被山火烧死。三个人不敢耽搁,即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依然拼命赶路。跑了足有一个时辰才敢稍稍放慢速度,回过头,放眼望去,远处阴木寨那个山头已经烧将起来了,浓浓黑烟罩住半边红通通的天。
这么大的火,应该能困住那个长脖妇吧。穆知深和裴真肉体凡胎,终究熬不住了,在地上打坐歇息。三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的模样,穆知深上半身赤裸,百里决明的右手已是一片焦骨,上衣也没了,脸上和胸膛上还有凶尸的血迹。裴真还剩下一件里衣,已经脏得不像样,但比穆知深和百里决明好些。这三人到街上蹲着,路过的行人会给他们一块铜板。
裴真撕下一块布挂在树梢,感受了一下风向,幸好不是向着他们这边。
他道:“轮流盯着衣服,风向一旦改变我们就得启程。先歇息半个时辰。”
“好,你们先眯着,我守第一班。”百里决明说。
穆知深点点头,挪到树底下打坐,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低垂着脑袋,胸前衣襟上的连心锁光芒黯淡。百里决明强打起精神,爬上树放哨。树上视野宽广,若是长脖妇来了也能提早察觉。
裴真也上了树,坐在他身边。
“你怎么不睡?”百里决明问。
“想问前辈一个问题。”裴真轻声道。远处的火光映着他的脸颊,他的剪影像窗花里的美人。
怎么人人都有问题问他?他是百晓生不成?百里决明有点烦躁,他眼皮子打架,很想说你要睡不着就换你放哨。
“若寻微娘子做了你厌恶的事,你会厌弃她么?”
这问题没头没脑的,百里决明很无语,寻微那兔子点儿大的胆子,能干什么坏事?他仰头看了看天,其实这问题他还真想过,养娃娃不容易,操心的事儿很多,照顾她吃喝,传授她术法,这些看似复杂,其实都容易。最重要的是,如何教她成人。他叹了口气道:“只要她不干出天理难容的事情,一切都好说。”
“天理难容的事情……”裴真默念着。
“比方说……”百里决明挠挠头,“暗结珠胎什么的。”
裴真:“……”
“要真养了娃娃,这事儿就难办了。”百里决明摇头嗟叹,“首先不能打胎,寻微那身子底子,打了胎定然伤及根本。然后我再去找那个诓了寻微清白的狗男人算账,若他愿意入赘,我揍他一顿敲打一番也就罢了。若他跑了,我就把娃娃收作徒孙。”
裴真哑然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百里决明看着他,道:“终于笑了,我说你这人,从阴木寨出来脸上就没个笑样儿。怎么的,被长脖妇吓到了?”
“前辈是在故意逗我笑么?”
“谁逗你,”百里决明一本正经,“我从寻微十岁开始就考量这些事儿了。寻微天真善良,外面遍地都是臭男人,难保遇上什么糟心玩意儿。寻微跟别人私奔我该怎么办,养了别人的孩子我该怎么办,嫁了个宠妾灭妻的薄情郎,我又该怎么帮寻微撑腰……我都想好了,这叫未雨绸缪。”
“前辈……”裴真失笑。
百里决明叭叭不停说着,又牵扯出更多问题来,寻微要是难产怎么办?寻微要是不孕不育怎么办?他开始认真思索,没注意裴真靠上他的肩头,闭上了眼。
远天红光滟滟,周遭风声寂寂,裴真素来温雅得体,即便身陷鬼寨也不失风度,这个时候他的眉心才显露出淡淡的疲倦来。他想谢岑关说的没错,师尊才是他的亲父,师尊才是他的家人。抱尘山八年时光,伴他长大的是师尊,教他成人的也是师尊。他会敬重师尊,赡养师尊,可他不会为师尊摔瓦,为师尊捧灵。
因为他要与师尊在一起,长长久久。
百里决明说完才发现,裴真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这小子睡着了,眉宇却还是锁着。这么小的年纪,才二十出头,不知道心里装了什么,总觉得心思很重。百里决明无奈,挺直脊背,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他望着远处火光熊熊的山头,心里又渐渐沉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