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热泪从怜江月脸上淌下。他擦了擦脸,竟不知为何要哭,竟不知他在哭些什么。他就觉得空落落的,心中既没有了仇恨,也不再觉得此前的人生有什么遗憾,对未来的生活更是失去了兴趣,世间万物好像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他的身体一阵空虚,不停咳嗽了起来。
千百岁这时轻轻拍着他的背,低着声音问了声:“你认识这个人?”
他说:“这是包万象捐给庙里的酒神像。”
怜江月缓了过来,问道:“这像是谁雕的?雕像用的这黑石头是哪里找来的?这是石头吧?”
千百岁娓娓道来:“包万象说,有一天一个哑巴和尚来到了他家里,带着这样一块石头,他也不知道和尚从哪里搬来的,这石头这么沉,那和尚看上去弱不经风,和尚就在地上写字,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包万象说,这个人找到了能让他喝醉的酒,喝了十天十夜,醉了十天十夜就走了。和尚听了,就要走。包万象喊住他,问他,这石像怎么办?和尚就在地上写,它杀伐已了,就留在此地吧。写完字,一阵风吹过来,字不见了,那和尚也不见了。”
这和尚莫非是了却和尚?他曾经来泯市找怜吾憎?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八四还是八五年的事情吧,我那时候恰在外地,也是前几年回来后,来庙里探望,听别人说的。”
怜江月再度仰望那雕像,雕像约有两三米高,大概和了却寺里树立着的那些佛塔差不多高。雕像上的人一身布衣,呈站姿,腰间挂着葫芦,身后背着长剑,面容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长相。他的眼中有朝气,嘴角含着笑,虽只是一尊不会动的石像,却像随时便能仗剑离开,去世间闯荡。肆意潇洒之姿活灵活现。
怜江月道:“这是我爸爸,我离开他二十五年,再见他时他已近垂垂老矣,没几天就断气了。”
千百岁从供桌上拿了个橘子,递给怜江月:“吃吧。”
他自己也拿了一个,在手里剥着,吃着,笑着说:“庙里的橘子树结的橘子,甜着呢。”
怜江月接过橘子,点了点头。两人就在那怜吾憎的像前吃了两颗橘子,之后将橘核埋去了橘子树下,就离开了。
第32章 (9)
回到包家,怜江月洗漱后,坐在关了灯的客厅里。老先生在沙发上睡觉,呼吸声轻而平稳,怜江月在地上打了个地铺,就这么坐着。离开卞家的这些日子,每夜入睡前,要么是兴致勃勃地琢磨着明天去哪些没去过的地方走一走,去尝试些什么新鲜东西,要么是因为一天的忙碌累得直接倒头大睡,不知为何,在这个夜晚,怜江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体也好像获得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安宁,他似乎正在一点一点接近宗教中的“冥想”的状态:肉体的疲劳并未使他感到疲惫,精神的倦怠也并未使他昏昏欲睡。他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会儿,感觉到一股凉意透过被褥传来,他裹紧了外套,忽然很想念风煦微。他就打开了微信,看到风煦微在视频结束后发来了两条信息。一条写道:我的个性太冲动,做事很少考虑后果,这是我的坏毛病,缺点。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起码我知道的你,不是。
另一条写道:你就当我 嗦吧,总之,天上不会随便掉馅饼。
读完这两条信息,怜江月有些懊恼了,他为什么要挂视频电话呢?为什么要和风煦微争执呢?风煦微说得没错,他何尝不是仗着自己现在本领高强了,存了份“恃强凌弱”的心呢?
有些问题,或许真的可以用对话和沟通来解决……
怜江月很想当面和风煦微说一声抱歉,可夜已深了,他不想打扰他休息,可又实在想念他,怜江月便找了一副耳机带上,点开了风煦微先前发给他的那条很长的语音又听了听。
他枕着手臂躺下,就感觉风煦微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告诉他:“我去看张元寿了,他和照片里比起来,真的老了很多,精神还算不错,看到我很高兴,和我说了很多师父的事。我带了一些磁带给他听,你知道吗,我总是想,要是师父识字就好了,从前录音毕竟不方便,他要是识字,把他的那些唱本都记下来,那也是一项很大的贡献。张元寿告诉我,师父其实是能识字的,但是不想识。师父说,人识了字就会懂很多道理,我不想懂那么多的道理,我不想知道木兰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我又为什么要在台上扮女的,再扮成个男的。我看台下的观众看得开心了,我就开心了。我不想去懂我的问题。”
语末,风煦微轻轻叹息了一声。
怜江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一看炉上放了一锅稀饭,桌上摆着些腐乳和腌酱菜,他就着吃了一碗,便去酒坊继续钻研他的木桶去了。昨晚用皮带束了一晚上的两只木桶已经基本定型,内部烟熏的味道隔了一夜恰到好处,透出阵阵炭香,混着木头原本的香味,已经能闻到少许焦糖香气了。怜江月拍了两张照片,连同自己的歉意发给了风煦微。他又找了几根邱姐带来的藤条,将它们编在一起,打算取代那箍着木桶的皮带。
他这编藤条的活儿干了没一会儿,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一抬头,看到千百岁抗着扁担,挑着水桶从外头进来了。老先生也是个闲不住的,把水倒进水缸里,就来帮怜江月编藤条。千百岁手巧,编出来的藤条比怜江月做的更好看,也更有韧劲。怜江月算是看出些端倪来了,闲着问了句:“您以前该不会是庙里的造像师父吧?”
千百岁一笑,比了个敲打锤子的动作:“庙里嘛,什么杂活都得会干,都干过些。”
他似是不愿提这些事情,将五根藤条编成了麻花似的一束后,和怜江月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着:“我再挑些水,回来就张罗午饭。”走开了。
千百岁前脚才走,那包家大门的方向突然是传来“嘣”的一声。怜江月听到这声响,以为又是马遵来找他麻烦,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不由往墙上一看,他的影子淡淡地贴在白墙上,看上去像一座孤耸的小山。
或许他可以和马遵谈谈……
怜江月便起身,走到了院子里,可来的却不是马遵。进了包家院子的是一群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是嘴里叼着烟,就是耳朵后头扣着根香烟,有的胳膊上,脖子上都是纹身,有的带着粗重的金项链,金光闪闪的手表,还有人手里拿着撬棍,拿着扳手,拿着面锣鼓的,腰上挂着扩音喇叭的,各个都是吊儿郎当,在包家院子里绕起了圈,敲敲墙壁,踹一踹堆得齐整的木柴,见到怜江月,一群人贼笑着往地上吐口水。
他们中有两个人,怜江月看着面熟,一个是那昨天早上来敲门打听他是不是屋主的,今天他还穿着那件夹克衫 他似乎是这伙人里的小头目,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脚踩在了院里用来劈柴的树墩上。另一个是怜江月在万象酒庄的办公室里见过的红红。今天,红红的右手打上了石膏,脸上也有伤,她站在穿夹克衫的身后,含着下巴,低着头,突然瞥一眼怜江月,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包智美人呢?”穿夹克衫的将右手隔在了膝盖上,眼角往后一斜,问红红。
一个年轻人忙往他右手里送上一根烟,弯着腰点上。红红看了看那住人的屋子,轻声说:“大概在屋里。”
穿夹克衫的夹着烟,一个耳光就招呼上了,吹胡子瞪眼地骂道:“大概?早上去他们店里,你说她一定在店里,现在你他妈和我大概?这人要是跑了你他妈负得起责吗?你这左手也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