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喧闹的东旦渡此刻也安静了大半,除巡罗的士兵外,所有的人都早早的入睡,毕竟明日大战在即,养精蓄锐方能全力上阵杀敌!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安然入眠。
帐中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中,映着一道瘦长的身影,单薄孤寂,静静的坐在灯前。
帐帘轻轻掀起,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的走入,看着灯前孤坐的人,无声的叹息。
“久微。”轻轻的唤着,脚下适当的发出轻响。
灯前的人影回首,似有些茫然的看着来人,片刻后那无神的眸子绽出一丝光亮:“夕儿。”
“睡不着吗?”惜云在他身旁坐下,看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看着那双复杂而痛苦的眼眸,心头一绞。这都是他们的错,这都是他们的罪,是三百多年前,他们祖先种下的罪与因!
久微唇角一动,似想笑笑,却终是未能笑成,目光苍桑而疲倦的看着惜云:“无需瞒你,也瞒不过。我只要想到眼前的情况,脑中便有如千军万马在厮杀,扰得我心神不宁,毕竟……眼前的局势是多么诱人!”
惜云沉静的看着他,目光柔和如月深广如海,可包容所有错与罪,可容纳所有的因与果。
与惜云温柔的目光对视着,良久后,久微终于勾唇一笑,有些无奈,有些妥协,有些认命:“毕竟是积怨了数百年啊,夕儿,面对毁家灭族之仇,面对数百年无法申诉的冤屈,再平和宽容的人,也无法一笑了之!我们久罗族……我们久罗族的人也是人啊!”最后那一句,夹着无法诉出的酸楚与悲愤,轻轻的吐出,沉沉的沉入人的心底最深处,重如千斤之石!
“久微,我明白,久微,我明白的!”
惜云伸手轻轻的握住久微的手,那双手在颤抖着,那双手指间丝丝缕缕的青色灵气在激烈的缠绕环飞着,似要将双手紧紧束缚,又似要脱出这双手的掌控冲啸而出!久微……我是真的明白的,明白着这是为什么……这是激愤,这是伤痛,这是愧疚……为着三百多年前那满族的无辜性命,为着这经历了数百年的冤屈,为着这累积了数百年的恨、累积了无数冤魂的怨……她是明白的,也正因为明白,所以她负疚深重!她——感同身受!
“夕儿……”久微看着那双紧握自己的手,看着眼前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那如被乱麻绞成一团的心忽然松解开来,指间缠飞的灵气慢慢消散,最后安安静静的躺在惜云的掌中。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真正的了解久罗族人的痛苦,那么便只能是你!也只有你了!”
“是的。”惜云执起久微的手,灯光下两手皆是十指修长,肤白如雪,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原来你真的知道。”久微叹息。
“我当然知道。”惜云笑笑,夹着无法掩藏的悲哀,“久罗族虽已被灭族,且数百年以来皆是东朝帝国的禁忌,但我们风王族族谱上清清楚楚、明明正正的记载着‘凤王风独影,夫久罗山久遥’,我们是凤王与久罗族之后!”
“哈哈哈……”久微忽然大声笑起来,不顾这笑声是否会惊扰沉梦中的人,他仰首大笑,“哈哈哈……当年始帝亲下铁旨‘久罗者杀无赦!’,可是却眼睁睁看着凤王与久罗遗族成婚而不能阻,对着流着久罗族的血的风王族却不能下灭族之旨,历代的东朝皇帝对着风王族呈上的族谱也都要视而不见一般忽过久罗之名吗?……哈哈哈……”
惜云看着大笑的久微,却无言可慰。
“多么可笑啊……东始修……原来你也有不能不敢之事啊!哈哈……多么可笑啊!又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可悲啊!哈哈哈……却要换得我久罗族数万条无辜性命……让我久罗山染尽鲜血……让我久罗孤魂永无归日!这就是你当年的一怒之果啊!可是……你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你最后还不是憾恨终生,死不瞑目吗?!哈哈哈……你这可怜的皇帝啊……你这可悲可恨的皇帝啊!哈哈哈……”
久微无可抑止的放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笑得声嘶力竭,笑得泪流满面!那笑声在这寂静的夜、在这空旷的帐分外的凄凉、悲恸!那烛火似也为笑声所感,昏黄的光和着帐壁上的影,摇摇淌淌,沉浮不定!
“久微……”惜云揽住他,紧紧的抱住他,抱住那颤抖的肩,抱住那悲伤的灵魂,“久微……”温柔的喃喃唤着,直至那悲愤的笑声渐消渐歇。
“夕儿,我很恨!我很痛!”久微抱住惜云,嘶哑着声,悲惨着笑,“我们久罗族世世代代深居久罗山中,从不与外界接触,从不与外界起争端,可为什么……为何要遭遇那种悲剧,数万的无辜生命一夕间便全没了,苍郁的久罗山一夕便化为血山,只余那无数不能平息怨恨的孤魂,数百年来只留一下罪恶禁忌的族名,数百年来无人敢提,数百年来慢慢消逝在人间……为什么这样?!我们久罗的遗族数百年躲躲藏藏隐宗匿名偷得残生,可这些仇人……他们安坐帝位王座,他们安享荣华富贵,他们子孙百代……我恨……我恨……”
“久微……”惜云抬手拭去他满脸的泪。
“夕儿,我恨!我要他们家国破灭,我要他们血流成河尸陈如山,我要他们尝尽我们久罗族这数百年来尝尽的所有苦痛!夕儿……我可以做到了……我可以一雪我们久罗族这数百年来的怨恨!还有……还有那个玉家人!那个担着‘天人’的美名、那个披着仁善慈悲之皮却助纣为虐的玉家人……那个害得我一族全灭永不见天的玉家人!夕儿,我恨啊……我真的想……想杀尽他们这些仇人!”
惜云抱着他,闭目不语,心头却是痛楚难当,久微……久微……
“夕儿,现今天下兵马尽聚于此,而他们实力相当,他们要全力一战无暇他顾,我可施手段让他们玉石俱粉,我也可用……夕儿,我可以让他们尽归于这苍佑湖,让这苍佑湖堆满尸首,让这湖水化为血水永不褪色,就如当年的久久湖一般!”
久微的目光灼亮疯狂,可惜云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清澈的眼眸如漆夜中最亮的星,明亮的光芒似可照射至天之涯、心之底,可看透世间的一切!
在她的注视中,久微轻轻摇头,叹息着,无奈着:“是的,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视数十万人命于草芥,我做不到视苍生于无物……所以我……”
眼睛看着惜云,那叹息与无奈便更深一层,“夕儿,为何你不肯争夺这个天下?为何你肯放弃这所有的一切?你若肯要这天下该多好啊,那我便可理所当然的站在你的身边,助你得到这个天下,我可以毫无顾忌的用我久罗族的灵力为你除去所有的障碍……可是你偏偏……夕儿……”无力的、失望的长长叹息。
“久微,不要妄用你的灵力,所施与所受从来一体!”惜云放开久微,目光紧紧的盯住他,抬手捉住他的双手,“不要让你的手沾上鲜血,你要干干凈凈的、平平安安的等待那一天的来临!”
“夕儿,我不怕报应的。”久微无所畏的笑笑,笑得苍凉而空洞,“久罗族不过余我一个,最恐怖的报应也不过取了我这条命去,这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啊……还不如早些去。”
“久微,不只你一个的,还有我啊。”惜云抬起久微的手放在脸颊上,温热那双冰凉的手,温柔的笑着,“久微,我们是亲人,我们是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最后的亲人……”久微喃喃的看着惜云,苦涩的、悲哀的笑笑,“是啊,久容已经死了,风王族也只余你一人,这世上只有你我血脉相连,我们是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久容……”提起久容,惜云心头一痛,无法再语。
久微想起那个纯真害羞却又勇敢无畏的久容,眼角一酸,“我们久罗族以忠贞为荣,久容能救你,他心中必定是很幸福的。只是……”
深深吸一口气,似要压下心口的那股酸涩与痛楚,“当年久罗王共有三子,那一场大祸之后,族人几近全灭,三位公子中三公子为凤王所救,长公子即我先祖跳崖得武林高人所救,只有二公子生死不明。初见久容时我便凝心,一直未能确认……但久容能用灵血救你,那他必是久罗王族,定是二公子后人。好不容易有一个亲人,可……”
相执的手心滴落一滴滚烫的泪,那是谁的?
“当年凤王虽救得三公子性命,但其代价是舍去了一身灵力,王族之血流失殆尽,是以我风王族后代并无遗传到久罗王族之灵力,代代皆为普通人,虽从不忘久罗,但数百年也未再遇久罗人。我与久容相处十多年,竟不知他是久罗族人,最后……最后……”语声哽咽,不能再继。
修久容倾怀相护,佑她安然而归,却也用他的死在她心头留下一道伤痕,是她永生难愈的痛!
起身而立,深深呼吸,抬目四视,平息心绪,片刻后才道:“死的人已经很多了,从帝国初年的久罗满族到数百年后现今的乱世,已有无数的无辜性命惨遭屠戮,所以……久微,不要再弄脏你的手,无论当年始帝与七王出于何因而灭掉久罗,无论当年那场悲剧如何的惨烈无辜,但现在,东朝帝国已将消亡,那就让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着帝国的湮灭而结束!”
抬手抚在久微的肩上,声音平静悠长:“我承诺的我已经做到了,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等着久罗族重现于世的那一天,等着久罗族可堂堂正正的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天!那时,你要重回久罗山,以久罗王之名召唤流落天涯的久罗人,重归故里,重建家园!”
“你承诺的?”久微猛然转首看着惜云。
“是的。”惜云点头,抬手一招,“折笛。”
话音一落,紧密的帐帘忽开一角,一股冷风灌进,瞬间又被隔断,未及眨眼,一道人影便立于帐中,那是一名著银灰长袍的年轻男子,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外表并不突出,但看一眼却对之心生亲切,想来是因他那一脸笑眯眯的神情,这帐中也因他的笑脸而瞬间明朗起来。
“你?”
“风王护卫折笛见过久微先生。”折笛微微躬身行礼。
“折笛……”
久微刚一开口,却见折笛向前三步,然后屈膝跪于久微身前,以头俯地,朗声道:“风国王卫折笛奉王命向久罗之王呈此丹书!”说罢,双手一举,一封帛书便呈于久微眼前。
久微讶异折笛之举,看向惜云,却见她点头示意,当下接过。
“折笛,你任务已了,回去吧。”惜云淡淡吩咐道。
谁知折笛却不理会惜云的吩咐,依旧跪于久微身前,抬头看着他,眨眨眼睛道:“久罗王,你缺不缺护卫?要不要我当你的护卫,我保证可护得你毫毛不失!要知我折笛精通十八般兵器,会二十八种掌法,懂三十八门内功心法,曾败四十八名一流高手,并与五十八名剑客于浅碧山论剑六十八天,最后独创七十八招‘碧山绝剑’而一举夺魁,也因此收了八十八个聪明伶俐的徒弟,正打算娶九十八个老婆,似我这般天下无二的人才可不多见,所以你应该快快把握机会,请我当你的护卫吧!”说完,再次眨眨眼,笑眯眯的看着目瞪口呆的久微。
“你……”久微一生也可谓遍游天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可是眼前这个口若悬河、喜欢眨眼、并一个大男人把眨眼这等小儿女的情态做得自然潇洒的人却是头一次见。
“怎么样?决定了吗?请我当护卫吗?只要你请我当你的护卫,我可以考虑每天付你十银叶,并且可以考虑从我那八十八个徒儿中挑选最美丽的一名女徒儿当你的贴身侍女。”久微的话还没说出口折笛又开口了。
“我……”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你让我这个护卫随时跟随在身随时可出手保护你就可以了。你绝不可以像某人一样,我当了十五年的护卫,却从头到尾只干了一件跑腿的事情,十多年来把我丢在浅碧山上,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任我自生自灭孤苦伶仃艰难度日,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活,以至我终日只能将各门各派的武功翻来复去的练,闲时也只能四处找找无聊的人打打架比比武,顺便偷偷少冲寺的宝卷抢抢武龙山的灵丹,可因为身份神秘所以只能藏面隐身,威名不得显于武林,让我这等文武双全的英才空埋荒山,即要怀才不遇而郁郁而亡!”说完连连眨眼,泪盈于眶却未夺眶而出。
“我……”
“我平生夙愿就是做一名真正的王卫,若你请我,我必会克尽己责,呕心沥血在所不惜!你若想学什么盖世武功我都可教你,便是想要学戚家的可以让人应永远年轻英俊的鬼灵功我也可以教你,还可以让你吃遍各门各派的的灵丹妙药,养精补体,延年益寿,多妻多妾,多子多孙……”声音忽然止住了,但并不是他自愿的,只是因颈上突然多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剑。
眨眨眼睛看看久微,再看看执剑的人,然后再眨眨眼睛看看袖手一旁的主子,最后满脸忧伤叹息着:“原来你已经有宵眠当护卫了,那样的话,我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便不能抢自家兄弟的活,因此我只能忍痛割爱挥泪拜别……啊……”颈前的剑尖忽然前进了一分,已贴在肌肤上,如冰刺骨。
“很吵,乌鸦嘴!”宵眠冷峻的脸上浮起一丝不耐。
“乌鸦?”折笛笑眯眯的脸一阵抽搐。
宵眠点点头:“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我俊美无匹玉树临风……啊……”
剑尖已毫不留情直取咽喉,久微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身前跪着的人却已没了影儿。
“君子动口不动手!”
刚惊诧着,却见惜云的身后露出一颗笑眯眯的脑袋,“久罗王,你什么时候不喜欢那根木头而想念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幽默风趣古今第一的我时请捎信给我。”
“折笛。”惜云回头瞟一眼。
“在!”折笛马上应道,一脸巴结垂涎的看着惜云,“王,你终于知道我很走俏了,决定将我从那蛮荒之地的浅碧山召回来了吗?”
“是的。”惜云点点头,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着他,“似你这般能干出色的人世所难寻,若不用实是浪费,可又怕事小屈了你,不如这样吧,你说说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您的贴身护卫!”折笛毫不由豫的答道。
“哦?贴身护卫能做些什么?”惜云眼珠一转。
“可以做的多着呢!”折笛顿时眉飞色舞,“贴身护卫顾名思义即是时时刻刻都紧随王身,我可以为王赴汤蹈火,可为王披荆斩棘,可为王辣手无情,可将所有对王有不轨之图的坏蛋全部以无影掌拍到九宵云外,我还可以侍候王吃饭穿衣沐浴睡觉……”正说得兴起,忽又哑声了。
“怎么啦?”惜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