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慢书前脚刚走,顾屿安后脚就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
负责手术的医生头发花白,年纪已经很大了,却仍旧坚持在一线手术台上。
他摘掉已经汗湿了的口罩,看上去一脸的疲惫。
老医生看见只有苏绥站在这里,于是开口道:“你是病人家属?病人抢救回来了,现在生命体征还算平稳,没有什么大碍,等麻药劲儿过去之后就能醒了。”
“麻烦您了。”苏绥点点头。
“这是我分内之事,没什么麻烦的。不过人虽然救回来了,但右手可能……总之,病人和家属都要做好心理准备。”
苏绥一边听着医生的话,一边低下头看了一眼顾屿安。
平常时候这人的脸色便总是阴郁的,戴着口罩和鸭舌帽,把自己整个藏起来,好像见不得光一样。顾屿安的长相是阴柔那一类的,嘴唇没什么血色,脸颊也苍白,就连眼睛都是淡淡的黑色,整个人有一种寡淡的病态美感。
而现在较之平常,那种病态则更胜一筹。
他闭着眼,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若不是胸膛还有着微弱的起伏,苏绥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了。
苏绥想起林望景这些人,总爱在他面前说些什么只要他能够原谅自己,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愿意之类的话。
但真正付诸实践的,竟然是顾屿安。
苏绥的目光落在了他被小心摆放的右手手腕上,那里一圈又一圈的缠满了绷带,洁白惹眼,看不出来一点其他的颜色,比如鲜血应该有的红色。但即便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出在那底下是怎样一片可怖的场景。
很难说苏绥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理反应,要说非常心疼,那是没有的,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触动。
任何一个尚有一丝良知的人,在知道有人为自己割腕自杀,闹到这种地步后,心里都不会完完全全的没有感觉。
苏绥虽然从来没有喜欢过顾屿安,真实一面也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但看着这人了无生气、苍白如纸的样子,心里也始终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正出着神时,医生的话将苏绥拉回了现实。
“等会儿他要是醒了,你还是好好劝劝,不管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难过的坎,以后都别再干这种傻事了。”
说着说着,可能是年纪大了,见不得这样的事,老医生忍不住摇摇头,叹了口气:“唉,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一个比一个脆弱。我一把老骨头了还好好的活着呢,有什么事是咬咬牙不能挺过去的。生命就只有一次,身体最重要啊。”
苏绥耳边回响着这番话,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温声赞同道:“是啊,有什么事是咬咬牙挺不过去的呢。”
他跟在急救推车后面,在无人察觉的地方,默默握紧了拳头。
苏绥想,他永远也不会像顾屿安这样,轻轻巧巧的就将自己的命给交了出去。
他的命,必然会牢牢地攥在他自己手里。
送到病房不久之后,顾屿安的麻药时效就已经过去了。他先是动了动眼皮,而后皱着眉头,幽幽的睁开了眼睛。
刚睁开时,顾屿安茫然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白得令人恍惚,眼睛毫无焦距,就像还在麻药中无知无觉一样。
他甚至还有空想,自己是不是已经上了天堂。
但转念细思,顾屿安又否认了这个猜想。
他是不配上天堂的,他想。
他曾经那么可恶的辜负过一个全心全意对自己好的人,光凭这一点,顾屿安就觉得自己死后不配去天堂。
地狱才是他这种人的归宿。
但很快,手腕处的剧痛就让顾屿安彻底清醒了过来。
苏绥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他看了顾屿安一眼:“醒了?”
顾屿安一听,鼻尖忍不住涌上了铺天盖地的酸涩。
他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干涩无比,连眨一下眼都必须要用尽全力,浑身都瘫软的不行。
直到看见苏绥,顾屿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还在人间,在有苏绥的人间。
他努力地偏过头,身体实在是太过于虚弱了,做完这一个动作后,就疲惫的连动一下都没办法做到,只能用眼睛去追寻着苏绥所在的方向。
“你……是你……把我送到医院的吗……”
顾屿安艰难的发出声音,喉咙太久没有被润湿过,显得每发出一个字都像是被刀子刺过一样。
嗓子很疼,甚至隐约感觉得到一点血腥气味,但这都阻挡不了他要和苏绥说话的决心。
听着顾屿安话里话外语气里藏不住的期待,苏绥一时有些沉默。
他其实大可以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满足一下这位好不容易刚从鬼门关里抢救回来的病人。但最终,苏绥还是没有选择满足顾屿安的期待。
他摇了摇头,看着顾屿安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的败灭下去,心中并无报复的快感,只是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
“不是。”
但也只是否认,没有再将唐慢书的名字说出来刺激他。
然而如此简短的两个字,还是不亚于让顾屿安又死了一次。
虽然失望,可他还是努力地笑了一笑,反过来安慰着苏绥:“没、没关系,我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你,就已经、已经很满足了……”
“谢、谢谢你。”
因为在以前很多次,顾屿安和现在一样从死亡的边缘中苏醒过来时,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苏绥。
可这一次,他看到他了。
顾屿安甚至要以为,这只是一场回光返照的梦。
但苏绥是那么真实的坐在那里,他淡然的眼神是真实的,温柔的声线也是真实的,真实到让顾屿安不敢相信。
或许是在苏绥面前死过一次了,顾屿安忽然也没什么好担忧受怕、惴惴不安的,他用那双淡的好像水墨画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青年。
“失血过多的感觉就是,冷。”
“好冷,好冷。”
“躺在手术室的时候,就更冷了。”
顾屿安说,“因为冷,所以那个时候,想的事情就很简单。”
“我好想……你抱抱我。”
其实现在也依旧很冷,但苏绥在这里,就好像一个小号的太阳一样,源源不断的给顾屿安提供着热量,令他忍不住的痴迷,忍不住的想要靠近。
苏绥没有说话,他只是安静的倾听着。
顾屿安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了,那温暖的瞳孔颜色,简直令他目眩神迷。
“苏绥……对不起。”
他知道这句话太过于苍白,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曾经那么志同道合,有着同样爱好、同样追求的两个人,终于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但其实这一次,顾屿安的对不起并没有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那样,让苏绥觉得可有可无。
苏绥终于开口了,但他说的是:“你的对不起代价太沉重,我承受不起,别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得我的原谅。”
顾屿安怔了怔,随即苍白的一笑:“可是除了这条命,我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能够补偿你了。”
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润漂亮的青年,不要他的爱,不要他的画,也不要他的弥补,顾屿安不知道自己还能够给他什么。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条命。
“
为什么用右手?”苏绥忽然问他。
顾屿安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右手手腕上。
那里受到的是什么程度的创伤,还能不能再握住画笔,他其实比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都要更加明白。
或许会产生遗憾,但这样的遗憾跟永久的失去了苏绥相比,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我曾经用你换了理想,现在,我想把理想还给你。”
画画就是顾屿安毕生的理想,他曾为了这个理想奋不顾身,可以放弃一切,甚至是苏绥——
从前确确实实,是这样的。
但现在,他后悔了。
“所以你后悔了,就要不顾别人有没有心理负担,随心所欲的清空自己的心理负担?”
苏绥忽然笑了一下,只是除了嘴角以外,其他地方都没有笑意。
他知道,自己这种时候不应该说这种话,应该尽可能的顺着顾屿安的话,免得又刺激到这位刚刚才“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的病人”。
可苏绥明白,他做不到。
“顾屿安,事实上,你仍旧从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顾屿安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远不比上心里的。
他哀哀切切的抬起头,看向苏绥。
“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既然做了选择,就要尊重你的选择,这才叫负责任。”
苏绥也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其实冷冷的,并没有顾屿安所想的什么温暖、什么明煦。
苏绥即便是太阳,也早就不再是他的太阳了。
“你以为割腕自杀,就是在对我负责?”
苏绥摇摇头,代替顾屿安回答了:“不是的。你朝令夕改断送自己的前途,是不负责任;你要为了我自杀而不考虑我的心理负担,是不负责任;你毫不在意、漠视自己的生命,是不负责任。”
“顾屿安,”他喊他的名字,声音还是清脆好听,和顾屿安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你不是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
“对不起。”
“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没有谁离开谁会活不下去。”
“对不起。”
“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没有理想,也没有爱情,但他们依旧活得好好的。”
“对不起。”
“人的一生中,会做出无数个选择,无论对错,你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
“对不起。”
“我原谅你。”
随着这一句原谅,顾屿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无比的明白,一切都结束了。
随后便是压抑着的、让人揪心的抽泣声。
“我走了,”苏绥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你多保重。”
他转身离开,在顾屿安模糊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出了顾屿安的生命。
从此以后,顾屿安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一个叫苏绥的人了。
他曾经来过,披星戴月的奔向他,少年人的勇气足以叫任何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