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别乱想,我没有怪过你。"
即便苏绥用上了最真诚的语气,唐慢书也根本不相信。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织造的情绪陷阱里,无论苏绥承认与否,都觉得对方肯定是还在怪自己。
“那我先回去了,叔叔你也别太累,处理完工作就早点回去。”
唐慢书放开了苏绥的手腕,低下头不敢看他,只“嗯”了一声。
苏绥回过头看了他好几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打开车门,融进了黑夜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估摸着苏绥大概已经进入别墅了,一直把自己当做空气的司机才忐忑着询问道:“唐先生,那我们现在要回去吗?”
唐慢书抬起头,透过车窗看了眼还点着光亮的别墅,猜测着苏绥现在正在做什么。
工作是他拿来拒绝苏绥的借口,唐慢书看着依旧明亮的别墅,淡淡道:“就在这儿。”
司机点点头,按照吩咐把车开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随后熄了火。
车厢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唐慢书没有让别人陪着自己受冻的癖好,于是对司机说:“你在附近随便找个宾馆休息,我一个人静一静。”
司机有些犹豫,担心他的安全:“可您……”
唐慢书微微颔首,“我没关系,你先去吧。”
说罢,又将目光落在那栋灯火通明的小房子上。
“我……看看他。”唐慢书的眼神温柔而专注。
“是。”
司机也不再坚持,轻手轻脚的下了车。
等司机走后,唐慢书摇下车窗,窗外呼啸的风便立刻灌了进来,令人瞬间清醒。
京城深秋的风已经如刀子刮脸一般了,刺得唐慢书脸颊生疼。
可身体上遭遇到的这点疼痛和不适,跟心里的那点酸涩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唐慢书目光柔和的看着那座小别墅,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些往事。
他初见到苏绥时,如今成长得芝兰毓秀的青年还是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团子。
苏绥可能以为他们的初遇在十四岁,但唐慢书心里清楚,时间还要在往前推,一直推到他四岁的时候。
彼时的唐慢书不过十四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少年,远没有如今的杀伐决断。
他跟随父亲来到蓉城参加当地商会的成立仪式,负责人投其所好,打算办一场赛车表演赛,热烈欢迎这位北方而来的优秀企业家。
也就是这场表演赛,彻底地改变了他和苏绥的命运轨迹。
那个桀骜不驯、凌厉逼人的赛车手本来没打算参加这场表演赛,那天是他儿子的生日,他原意是想结束训练后抓紧时间和妻儿一起庆祝,享受一家人难得的悠闲时光。
但或许是过于凑巧,原定的赛车手当天出了点小意外,没有办法按原计划完成表演赛。
可大老板和一众嘉宾已经在观赏席准备就位,总不能放这么多人的鸽子。负责人只好面带愁容的找到苏云,言辞恳切的拜托他跑完这场表演赛,并许诺了丰厚的报酬。
唐慢书当时去了趟洗手间,恰好目睹了劝说的全过程。
“苏哥帮帮忙,就这一次,真走投无路了,不得不麻烦你啊!”
苏云纠结犹豫了好久,或许是想到接下这笔单子就能挣一笔不小的报酬,能够改善家人的生活条件,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看到男人转身抱起一个可爱的小孩,在他软乎乎的脸边用力的亲了两口,笑眯眯的说:“和妈妈在终点等着爸爸,晚上给绥绥买超级大的老虎蛋糕好不好?”
那小家伙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学着老虎的叫声,奶声奶气的“嗷呜”一声。
“绥绥真乖!让爸爸再亲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家伙的脸蛋实在是太白太软了,就像是软绵绵的棉花糖一样,看得唐慢书都想亲几口。
他一回到观众席,苏云便穿着身红色的赛车服,在欢呼和喝彩声中出场。
父亲眼前一亮,给他介绍道:“这是国内有名的赛车手,风格很大胆,前些年玩的都是生死局,最近几年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的就退出大众视野了。”
唐慢书想到那个被苏云抱在怀里亲脸蛋的小团子,心里大概有了答案。
表演赛全程都进行的很顺利,苏云不愧是顶级赛车手,各种高难度动作都信手拈来,引得观众们频频尖叫。
但唐慢书却揪着一颗心,毕竟是极限运动,即便是安全系数比较高的表演赛,也难免容易出些意外。
直到临近终点,他才松了口气。
苏云同样放下心来,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
等会儿冲过终点,就能马上抱到软乎乎的儿子了。
然而就是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赛车的保险杠在跑动中突然松动,车轮左右打滑,苏云察觉到不妙,努力地控制着方向盘,然而这并不是他自己的赛车,一切的努力在不可控制的灾难面前显得那般渺小无力。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车身的控制,眼看着就要连人带车直直的冲向观众席时,作为一个顶级赛车手,苏云无比清楚地明白,350km/h的赛车全力冲向观众席,带来的危害简直是毁灭级的。
在那一刻,他做下了一个绝对正确且教科书式的选择——
不再试图踩刹车挽救,而是全力轰油门,朝着终点冲线,不断地加速、加速——
赛车贴着地皮几乎飞起,如一道子弹射向终点,最后撞到水泥墙上,当场车毁人亡。
从发生故障到撞车,只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可在唐慢书的眼睛里,仿佛被按下了无限延缓的倍速键,画面一帧一帧的从头拉到尾。电光火石之间,却像过了十年一样漫长。
在那一刻他最先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安危——他的座位离赛道是最近的——而是在终点处慌忙的找寻着那个小孩儿的身影。
不到成年人膝盖高的一个小团子,就这么呆愣愣的站在离终点线不远、也就是苏云出事的地方,白嫩的脸蛋上还飞溅着几滴血迹——
那是他爸爸的,就在不久之前,还抱着自己,亲亲脸蛋的爸爸的。
接着就是骚动、尖叫、慌乱,整个赛车场乱成了一锅粥,而唐慢书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那个好像已经被吓傻了的小孩。
那一刻,愧疚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尚且年幼的唐慢书。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为自己父亲举办的表演赛,会让另一个孩子失去父亲。
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意外,唐慢书自己也知道。如果他现在是二十四岁、三十四岁,被岁月敲打过后的心智绝不会感到内疚自责,但现在他十四岁,还没有变成后来那个铁石心肠的笑面虎。
他后来整夜整夜的做梦,梦里都是那个小孩儿脸上沾着血,茫然无措的站在一堆废墟中的样子。
那个出色的赛车手在失控的前几秒,或许还在想着晚上该怎么为儿子庆祝四岁的生日。然而几秒之后,他将再也无法把儿子抱在怀里,用下巴去蹭小孩儿柔软白嫩的脸蛋。
苏云的死严格意义上来说和唐家没什么关系,但唐慢书的父亲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还是带着一笔丰厚的抚恤金去看望这个赛车手留下来的一对遗孀,并且承诺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尽管找京城唐家。
那个叫宁清的女人美丽精致,即便披麻戴孝也掩盖不了分毫,她那时候伤心的好像都麻木了,对于自己父亲的话,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唐慢书在灵堂搜寻了一眼,并没有看到那个白净可爱的小孩。
直到十年后,他才重新见到苏绥。
比起初见,这时的宁清没有曾经那么憔悴,但眼神里满是不舍和难过。她想逃离苏家,仅凭自己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彻底摆脱,还是不得已要寻求唐家的帮助。
但当年许下承诺的男人已经去世多年,最后不得不由唐慢书来继承这个约定。
这时的他已经二十四岁,足以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家族,并且相比起他的父亲来说,在这个年龄,他做得更加优秀。
那是一个大雪漫天的傍晚,唐慢书穿着一件米白色的大衣,穿过风雪,赶到机场时一身风尘仆仆。
他一看见宁清牵着的那个半大少年,便清楚这就是当年那个小孩儿。
唐慢书淡淡的向他笑了一下,蹲下身,声音比最深的深海还沉。
“我是唐慢书,大你十岁,叫哥哥叫叔叔都可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苏绥看了眼妈妈,在温柔眼神的鼓励下喊了唐慢书一声叔叔,随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白狐绥绥,九尾庞庞——”
“是这个绥吗?”
苏绥点点头,尖尖的下巴埋在厚厚的围巾里,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整张脸更加小了,只有巴掌那么大一点。
他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盯着唐慢书,就像只从洞穴里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脑袋,眼睛水汪汪的奶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