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尚局从前,对皇后并未有多少恭敬之意。
盖因太后与皇后不睦,皇后性子又和煦,极少责罚宫人,众人便也乐得在太后那儿卖个好,再在皇后跟前另有计较。
却不想皇后平常不动声色,此番一有所动作,便直接下了个狠手,半分余地也没留。
一局之首,便是这宫官能做到的最高位置了,前朝后宫都得给几分薄面,宫中侍女们对此无不艳羡景仰。然皇后一朝震怒,竟是一个不落的施了杖刑,贬往偏远行宫。
且,还明说了是陛下的吩咐。
众人估摸着,这三十杖下来,能不能好生到那天台山去还是两说。一时之间,宫中人人自危。
处置过这一番后,赵懿懿倒是没再处置六尚局旁的宫官,只是将上下肃清一顿,揪出了些品行败坏、毫无功绩的。
“娘娘。”云竹入内给她倒了盏茶水,温声道,“该处置的都处置过了。”
赵懿懿坐在窗边练字,微垂的颈项折出一段流畅的弧度,待临过一张帖子以后,她方才轻应了一声。
云竹在旁替她研了一会儿墨,忽而轻皱了皱眉:“娘娘,那六尚还有些人,是否要一并惩处了?”
赵懿懿动作微顿,偏头望着她笑了两声:“不必了。已经将六尚都处置过,想必底下人也能生出几分畏惧,若是不稍稍放宽些,只怕要人心惶惶了。”
凝着树梢一只鸟雀看了片刻,她托着腮,轻声道:“先选些伶俐乖巧的小宫娥,送去六尚局那边学着罢。”
她望着那那边云霞,声音也若那云霞般虚幻:“先学着罢,至于旁的,等以后再说。”
云竹心头一惊,研墨的手也随之顿住,猛然间明白了过来。
娘娘这是,打算钝刀子割腐肉,慢慢替掉这些个宫官呢?
也是,这偌大一座紫微宫,上下万余宫婢,六尚的女官数额也不少。便是她们这些椒房殿的人,也是在六尚那儿挂了名的。
大换血一次,得要不少时日才能恢复过来。倒不如等往后寻个错处,再一个个处置。
定了定心神,云竹垂首道:“那奴婢先从新进宫的宫娥里头挑一批出来?”
赵懿懿微一颔首,神色亦是淡淡的:“嗯。”
外边吹进来一阵风,温柔轻缓,赵懿懿就这么趴在窗沿上,迎着这阵微风阖眸,两鬓发丝便随着这风飘荡几分。
半晌,她捻着手腕上的珠串,忽而问道:“听闻前朝的事已经有了定论,表兄的事如何了?”
“今晨才传来的消息,奴婢还准备等娘娘练完字再说呢,娘娘倒是先一步听闻了。”云竹掩唇笑了一会子,温声道,“河内自郡守往下,全被换了个遍,郡守已判了绞刑,阖族抄家流放。夏侯郎君于河内一案上虽无罪过,却有渎职之嫌,陛下勒令他在家中自省。”
自省,那便有说头了。
有人自省不了多久,便会被君王起复,而有的人这一自省,恐怕便是一辈子的事了。
赵懿懿面上划过一丝怅然,旋即扯着唇角笑了笑,弧度似那挠人的玉钩:“河内这一遭变动,无数人身家性命皆没了,表兄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
以顾祯的性子,还有他对舅母的厌烦,当初都能恨屋及乌到她头上,她还以为会直接废了表兄,或是趁此机会将舅母一系连根拔了。
却不想,竟给了表兄一条生路。
她至今还记得,舅母在筵席上数番下徐氏颜面,甚至在徐氏刚进门时,当众掌掴徐氏的事儿。
此事并不是为她,也不是为了给故去的母亲出头,单纯是舅母觉得夏侯家丢了面子,便将一腔怒火都泻到了赵维民同徐氏身上。
虽如此,到底叫徐氏在侯府中,不大敢真的折腾他们兄妹几人。也叫徐氏的名声,在京中彻底臭了。
继母本就难做,遑论徐氏这样的上位方式。此后,但凡有了什么龃龉,外人总不会一边倒的说子女不孝,反倒对徐氏多有指点。
也因这般缘故,她对舅母,尚余有几分感激之情。
更因此,她虽不打算为母家求什么,倒也希望都能平平安安的。
思及此,她仰靠在身后软枕上,长出了一口气。
她觉着有些累了。
哪怕顾祯全然在背后支撑,哪怕太后收了手,哪怕这宫城上下莫不臣服,她也觉得,好累好累。
这一座紫微宫,她从两年多前嫁入东宫始,便住在里头。
这么孤寂的地方,她竟是生生待了快三年。
赵懿懿仰头看着房梁上的游凤纹路,一时间想不起来,过往这些日子,她都是怎么过下来的。
是因为喜欢他吗?
想到这个可能,她不由得一怔。
短短两个月,她对这一个词,竟是深感陌生。
“去将作监那头问问,我要斫的那张琴,如今进展到什么地步了。”赵懿懿冲着云竹招了招手,轻声说了一句。
“阿姐!”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门扉被从外推开,赵端端端着一碟子东西进来,兴冲冲地摆到了那张檀木案几上,两手托腮看着她,笑吟吟道,“我刚跟着蔓草做好的蜜煎樱桃,阿姐你快尝尝。”
赵懿懿眸光柔和了几分,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拿银匙舀了一小颗,在她期待的眸光下送入口中。
赵端端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直至看着她吃进去后,才可怜巴巴地问:“好吃吗好吃吗?”
糖放多了,有点儿甜。
然触及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赵懿懿不由莞尔,轻点了点头:“嗯,好吃的,咱们端端越来越厉害了。”
赵端端霎时就笑开了,掩着唇说:“我就知道好吃!刚才蔓草还只肯说尚可,我这就找她说理去!”
看着她转身哒哒跑出去的背影,赵懿懿眸色透着些无奈,也跟着起身朝外走了几步。
立在廊庑下,她抬眸眺望远处,神色微有怔忡之意。
“明日遣人送些东西去侯府罢。”赵懿懿随手折了支杏花,别在赵阿黄的耳后,淡声道,“侯府里头还有些小的,如今府上也就大哥一个能主事的,难免照顾不周。再有就是顺带去国子学瞧瞧阿辰。”
原先不打算让阿辰入弘文馆,她那时想得很坚定,然等到如今,却又隐有些后悔起来。毕竟在弘文馆,她时时刻刻都能派人打听,不像在国子学,还得专门派人去才行。
凝着西边太阳缓缓垂落的方向,赵懿懿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