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顿和伊兰妮围坐在篝火旁。火上烤着野兔,伊兰妮却象是没有什么胃口,抱着双膝,把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怔怔的出神。刚刚在亲热的最后关头,伊兰妮却忽然推开了歌顿。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或许会恼羞成怒。而这个男人此刻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兴致勃勃的做着晚餐。他的眼睛依然纯净,伊兰妮从里面看不到一点怨恨与不满,有的只是幸福与爱恋。
“你喜欢我吗?”
“当然!”
“理由呢?”
“没有理由。”
伊兰妮整理了一下思绪,才说:“我们仅仅是认识,你不了解我,更不知道我的过去。你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们会受到高尔伯爵的袭击吗?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上是有秘密的。”
“这又不妨碍我喜欢你。我们阿克蒙德家族的男人,喜欢就是喜欢,哪需要那么多理由。”歌顿大大咧咧的说。
“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无所谓?”
“当然。”
“如果我要你去死呢?”
“如果有必要的话,也没问题。”歌顿笑着说。
伊兰妮没有说什么,沉静下来。她并不相信歌顿的话,此前她和歌顿不但谈不上了解,甚至加在一起也没有说过多少话,或许他和茜更熟悉,这个男人就说可以为她去死?
人类。人类总是轻易承诺,却从不准备兑现。
可是,看到他胸口那仍在渗着鲜血的伤口,伊兰妮却又有些动摇。
沉默。
许久,伊兰妮才打破了沉寂:“你们家族的人,都是这么的……”
“愚蠢?”歌顿笑了笑,继续说:“也许吧!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很笨。可是笨不要紧,最怕是无法遇到让自己变笨的人。”
“理由不充分。不过阿克蒙德,这个姓氏有些奇怪。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歌顿以塞亚塞坦尼斯托利亚阿克蒙德。”
伊兰妮有些吃惊的抬起头,看着歌顿。他那双眼睛仍然纯净得如同最完美的宝石。可是她的心却再也难以宁静。这个名字长得离谱,发音也与传统语言有所不同。可是渊博的学识告诉她,中间的那段名字,和恶魔有关。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具有恶魔血脉,那么这个名字就会对他产生强大的约束力,或许不若恶魔真名的作用那样强大,却也相差无几。
沉默了片刻,伊兰妮才说:“那你家里的人没有告诉过你,这个名字不能随便说出去吗?”
“你是说我的真名?”歌顿笑了,“我刚懂事的时候老妈就说过了啊,真名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如果有,也只能有一个。”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伊兰妮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很荒谬,却又如此真实。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却有一点触动心扉的东西,那是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付出。歌顿所说的,愿意为她去死并不是妄言,而是真实的承诺。把真名告诉了她,也就相当于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她。可是,怎么会有这么笨的男人?
“那你将来想要做什么呢?一直当个冒险者吗?”
“当然不!我会创建属于自己的军队,去征伐异族,开疆拓土,建立自己的国度!”歌顿说话的时候,凛然豪迈的气势油然而生,如一个真正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将军。
伊兰妮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跳动的篝火。火光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也映出了眉宇间一抹淡淡哀伤。
天边飘来了云,悄然把三个月亮掩住。夜更加暗了。
伊兰妮忽然站了起来,说:“我要走了。”
歌顿愕然:“走?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伊兰妮根本没有停留,直接向山洞外走去。
“那我们以后……”
“没有以后!”伊兰妮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清冷的声音仍在山洞中回荡着。歌顿愕然站着,没有追出去。他刚刚失去了一个心脏,根本追不上一个恢复了魔力的五级魔法师,而且伊兰妮身上还有着不属于魔法师的神秘力量。
歌顿颓然坐下,用力抓着头发。过了片刻,他忽然纵声大笑着:“没关系,反正阿克蒙德家族的人总会发疯的。‘不在疯狂中变态,就在沉寂中消亡’,咦,这句话是哪个混蛋说的来着?”
宁静的夜里,歌顿的大笑传出很远很远。
篝火依然燃着,上面的兔子早已变成了炭。
时间总是在不停流逝,五年的时光很快从指缝间悄然溜走。
当第六个春天到来时,永夜森林不再宁静。人类的军队从森林外围向中心层层推进,在刀兵和魔法的强大破坏力下,郁郁葱葱的美丽景色消失殆尽,熊熊烈焰将参天古树成片放倒,悠然生活了多年的魔兽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巢穴,张皇逃命。它们中有十分强大的家伙,可是再强大的魔兽,也不是人类构装骑士的对手。
永夜森林是银月精灵的传统领地,延续了上古高等精灵血脉的银月精灵会打击一切敢于侵占领地的敌人,也不止一次重创了入侵的人类大军,无数垂诞永夜森林丰富物藏的野心家铩羽而归。
可是这次入侵的军队和以往不同,统帅是精灵们从未见过的战争天才,军队中也多出了由整整五十骑士组成的构装骑士中队。在战场上,精灵们赖以屡次战胜人类军队的丛林作战经验和大陆最强弓箭手不再能占据绝对优势,部落之间的分歧最终导致了分散兵力的错误。最强大的几个银月精灵部落先后惨败,十二个强大的精灵王战死过半。众多精灵战士前赴后继的牺牲却没能阻止人类军队,大军兵锋如火,汹涌狂烈,席卷一切障碍,直指永夜森林深处的精灵王庭。
在精灵王庭前,退无可退的银月精灵各部落联军和人类军队展开决战,全军覆没。一千三百年以来,永夜森林的精灵王庭首次失陷。
永夜森林深处,一小队精灵正在快速奔跑,他们仿佛与森林融为一体,快速穿行时只留下了一个个模糊的身影。森林以往是宁静的,现在却到处都回荡着马蹄声和杀气腾腾的战号。烈火燃烧着,无情地吞噬着棵棵古树,为后面的骑兵清出一条条冲锋的道路。可以看出这些精灵的惶然,这已经不再是他们所熟悉的森林,不时会有一队骑士从前方跃出拦截。
在远方,世界树正熊熊燃烧,烈火甚至映红了半边天空。
精灵们护卫着一个年轻的女祭祀,每当有敌人阻截时,就会有几个战士脱离队列,奋不顾身的冲向敌人,以生命掩护祭祀的撤退。强大的精灵战士一个个倒下,身披血色战甲的构装骑士却永无止尽。
女祭祀怀中抱着一本金色的厚重书藉,这是月神艾露西娅的圣典,也是银月精灵最崇高的圣物。她奔跑着,速度和精灵战士不相上下,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法职者。在突破重重阻截后,她的身边就只剩下最后两名战士了。
她们的前方突然开阔,出现一片宁谧的湖泊。月星湖,是永夜森林中的一颗珍珠,而现在,却有一个骑士静静地站在湖边,拦住了她们的去路,杀气弥漫在空中,扰动着这片原本宁静温馨的土地。如果有人能透视到水下,会发现原本自由自在生活在湖里的生物们,都停止了一切活动,深深地潜伏到了湖底。
尽管只有一个人,可是他高大雄伟的身躯就象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峦,而胯下那匹深黑色的战马也比普通战马高出一半,披着的马甲厚得让人吃惊,它却似乎全无感觉,只是偶尔从鼻子里喷出一小股火焰。骑士手中提着一把重剑,三米长的剑锋散发出的寒光令人心悸,剑尖上还有鲜血在滴下。显然,那都是精灵的血。
女祭祀停住脚步,身侧的精灵战士却冲了上去,一跃而起,从空中扑击马上的骑士。这是以命搏命的扑击,他们只想把精灵长剑送入骑士的胸膛,而对横扫而来的重剑视若无睹。从覆面头盔中发出轰鸣的大笑,双手重剑带着恶风,若闪电般一挥而过!
骑士从明显拥有魔兽血统的战马上跃下,向女祭祀走去,大笑着说:“高贵而美丽的月神祭祀,你可是精灵王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如果让你跑掉,还带着圣典,那我打下精灵王庭的功劳至少要减去一半!你说,我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吗?这可是我第一次统帅大军出战呢!”
直到他的话说完,两个精灵战士的尸体才坠落在地。他们可是精灵王庭最精锐的银月武士,却没能挡住骑士的一剑。
女祭祀轻轻颤抖着,忽然咬着牙说:“歌顿!?”
骑士的身体猛然僵硬,如同石化的雕像。他一把掀开覆面头盔,露出棱角刚硬如铁的脸。正是歌顿,五年的时间几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抹去了年少轻狂,沉淀下稳重刚毅。五年前的冒险者,如今已是统率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并且完成了千年以来这个位面人类不曾达成的功绩。
只有那双眼睛,和五年前一样纯净清澈。
歌顿凝望着女祭祀,片刻后脸上涌现出狂喜,失声叫道:“你是……伊兰妮!”
站在歌顿面前的是绝美的月神精灵祭祀,而非当年容貌普通的人类女法师。可是歌顿知道,她就是伊兰妮,虽然容貌完全不同,那双眼睛却从未变过。只是当年三级的年轻战士看不透精灵王庭秘传的变形魔法。
歌顿的喜悦渐渐淡去,浮现苦涩,缓缓地说:“原来你是银月精灵,还是月神的祭祀。这么说你是王族,难怪当年的魔法就那么强了。”
他凝望着伊兰妮,许久,才咧开大嘴笑了,说:“嗨,妞!你很美丽,比我想象中最完美的女人还要漂亮得多。可我还是喜欢你女法师时候的样子。”
听到熟悉的大笑,伊兰妮恍若回到了五年前,可是手中厚重而冰冷的圣典又让她清醒过来。月神艾露西娅的祭祀,必须保持无瑕的纯洁。
伊兰妮捧起了圣典,冷冷地说:“歌顿,你手上沾染了太多银月精灵的鲜血,今天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这里!”
歌顿揉了揉鼻子,苦笑着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伊兰妮已经以不输于精灵战士的速度冲上,圣典上已泛起璀璨光芒,封面正在打开!
看着一往无前冲来的精灵,歌顿手中沉重的双手巨剑呼啸着飞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横斩,这一剑击实,不要说纤弱的银月精灵,就是食人巨魔也能一斩两段。五年过去了,当初的三级小战士如今力量已深不可测。
死亡阴影已盘旋在头顶,伊兰妮全无所觉,极速突进时,当年的邂逅却一幕幕在眼前重放。
在摇曳的篝火前,她曾经问过:“如果我要你去死呢?”
“如果有必要的话,也没问题。”
五年了,他的样子完全没有变化,也真的成了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只是,他的兵锋所向,为什么会是永夜森林啊……
伊兰妮忽然笑了,重剑剑锋在瞳孔中不断放大。她没有闪避,而是忽然从圣典中抽出一把短剑,骤然再次加速,带出一片残像,刺向歌顿的胸膛!她还记得那个夜晚,曾经亲手感觉过他的心跳,也由此记住了他第二个心脏的位置。
伊兰妮知道,这一剑歌顿避不开。这是精灵王庭的最高战技,秘剑月华斩。她是月神的祭祀,剑技却比魔法和神术都要深湛。经由月神艾露西娅祝福的一剑,任何铠甲都无法抵挡,即使是人类武力最巅峰的构装骑士也不行。
短剑剑锋带着月华,一去无回!
伊兰妮的眼中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歌顿的胸膛,以及胸膛上深深的创口。五年前,为了救她,他失去了第一个心脏。而现在,她手中的短剑即将刺入他第二个心脏。
对于歌顿的重剑,她完全不打算做任何闪避,也根本避不开她只希望能够在重剑腰斩自己之前,能够将短剑刺入歌顿的心脏,让他为烈火和银月精灵的生命付出代价。
就让,就让我们一起留下吧,留在这片森林里……她如是想着。
带着月华的短剑毫无滞碍的破开了重甲,刺入胸膛,深深插入了强劲脉动的心脏,勃发的剑气将心室彻底绞碎。
然而重剑毫无征兆地停下,剑锋已贴上了她的肌肤,却不再寸进。那只据剑的手,稳定得如同山峦。
歌顿看着伊兰妮,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是微笑的。
重剑缓缓落在地上,雄伟的身躯也向前倾倒,倒在了伊兰妮怀里,胸口喷涌的热血刹那间浸透了她的半身,就如五年前那样。
“你……”伊兰妮已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只有滚热的血冲刷着她的身体。
“笨不要紧,最怕的是没有遇到让自己变笨的人。”在毫不犹豫的告诉她真名后,歌顿曾经说过的话,现在清晰在她耳边回响着。
圣典悄然掉落,她的双手则紧紧抱住歌顿,他的身躯正在她怀中逐渐冷去。
“你不会死的,不会!”伊兰妮用力抱着他,轻轻的说。
接下来,是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的七天。七天后,歌顿缓缓张开了眼睛。他躺在一个山洞中,胸口的伤口已经愈合,胸膛中再也感觉不到心跳,可是生命力澎湃得一如以往。他缓缓侧过头,看到了地上散落的一袭祭祀长袍。长袍上喷溅的都是他的热血。现在血迹早已干涸,血腥气却掩不住她身上的香气。淡淡的馨香,不止留在祭祀袍上,也留在他的身上。
馨香婉婉不绝,却再也看不到伊兰妮的美丽身影。几天以来的旖旎,春色和亲昵,恰如春梦,过而无痕。
这一次,真的没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