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激动人心的浩大场面,郭绍却好像做了一个梦似的,至今心情还未完全平复下来。此刻大道上人马的嘈杂声,座下马车木轮子的叽咕声,大军行军的情形依旧。在此之前,郭绍已经做军队主帅不短时间了,长期在军中发号施令,而今也没什么不同。连穿着都没变,郭绍仍旧穿着紧窄的武服,身上披着软甲。
这种感觉很微妙,好像变化不大,但又好像变化很大。
比如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宽大的马车里,没人会轻易上来同车。无论是王朴还是武将们,不再与他言笑,将服从他的意志当作最大的真理,比军令还要理所当然,根本不问缘由……这一切,只在一天之内就完全改变;在郭绍眼里,他们每个人都好像变了一样。不能不感叹,人的关系能变化那么快。
其实改变的不仅是别人,郭绍的心态也毫无征兆地立刻变化了。他觉得自己背负了更多的东西,具体有哪些还没理清,但直觉上已与之前完全不同。人站的地方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会立刻不一样,不用感悟不用提醒,非常奇妙的体验。
自我在默默地膨胀,能感到各种束缚的逐渐消失,也能察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将与自己有关,因为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将打上执政皇帝的名号。
……
皇帝的车驾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没有黄伞盖、没有仪仗,连中军的旗帜也依旧写着:殿前都点检天下兵马大元帅郭。还有一些刺绣老虎的军旗。若是路上不知道宋州发生的事的人,看到军队,并不会察觉天下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事的影响力如同闷雷,要扩散需要时间,会逐次展开。
王朴骑马在车驾后面,附近还有李处耘等大将,大伙儿都没有喧哗议论,不过神色已迥然不同。
此时王朴竟然很兴奋,他下意识感觉有点对不住先帝,毕竟先帝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不会把心情露于脸上,确实板着一张脸十分严肃。
这也是王朴没有参与郭绍那几个人核心密谋的原因,但是结果有意外的惊喜:郭绍居然不做开国皇帝,而是认可大周太祖。虽然无论他怎么做,现在这种局面王朴也打算承认拥护,但这样做对于自己这些受过先帝恩惠的人来说,显然要好受得不止一点半点。
当然郭绍是太祖的什么侄子,王朴傻了才信,心道他就是碰巧姓郭而已,就这么点关系;不过什么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和名分……先帝(柴荣)是郭威养子,重要的也是名分,其实毫无血缘关系。果然既然自己承认是太祖的同族侄子,他也得承认先帝的皇帝名分,因为先帝是太祖亲自指定的继承人;那么王朴这等旧臣们,心里就完全过得去了。
至于宫里的皇帝,由于太年幼,没有人得到过他的直接恩惠。王朴也不想太过计较。
……乱世持续太久了,把九州的元气都耗了个精光,这段时间不仅仅是大唐灭后的几朝几代数十年,唐末百年割据也好不了多少。如今天下逐渐走入正途,绝不能中断,一二般的皇帝担不起这种使命。
王朴心情澎湃,仿佛看到了东海的巨浪。他庆幸自己上次生病没死,否则将错过这种千百年的机遇。
普通人会照几十年的经验看大势,但王朴不会。这个朝代绝对不是此前几朝几代的模样,因为大势已经从偏斜的方向渐渐走回来了。只要当朝能继续走下去,必将成就不同寻常的大业,千秋万代记在青史!
王朴觉得自己身后会成为世人耳熟能详的名臣!如果收复幽云十六州等等大事能办成的话……除此之外,当然子孙的荣华富贵这等小节是铁板钉钉的,从龙之功、肱骨大臣,再加上之前和郭绍的私交,当朝文官谁比得上自己?
王朴心道:老夫还须得活个一二十年才行,得想法把以前各朝的问题理顺了,才甘心闭眼!
……几天之后,大军终于抵达了东京南城西侧的城门。军队沿汴水而来,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也没遇到任何阻拦。东京,大周的国都唯一的壁垒就是那道墙而已。
而这道壁垒的城门,此时洞开着。成队列的军队迅速而肃静地从城门不断进入,没有人阻挡,甚至连问的人都没有!
前锋数千马兵进城之后,中军的车驾才从城门跟进。这时王朴看到了门内道旁的一队马兵,当前一个马脸凶汉站在马前。郭绍的车驾靠边停了,就在马脸大汉附近。
王朴当然认得此人,郭绍的结拜兄弟杨彪。留守京师的最高级武将,他就是这样守备的,站在道旁恭迎。
王朴虽然没有参与密谋,但一开始就猜到了是这样的场面……郭绍嫡系虎贲军右厢控制京师要害,大将是他的结拜兄弟。宫里执掌国政的太后更有意思,亲妹妹是郭绍的正室夫人,太后一直把郭绍当作心腹武将、长期给予兵权,否则郭绍能那么容易走到今天的地位?
杨彪立刻跪伏在道旁,拜道:“末将在京师恭迎官家。”
这厮不敢再叫大哥了。
郭绍径直掀开帘子,说道:“平身,杨将军留在军营,约束将士遵守军纪。”
杨彪道:“末将领旨。”
车驾和护卫继续前行,这回班师和往常不同,大街上没什么人,连禁军家眷也没来。消息传得比想象中的快,短短几天工夫,京城的百姓已经听到风声了,否则市面不会像眼前这般模样。
大军入城后行进得十分快,骑马步兵上马,没马的小跑着行军。主力很快就上了朱雀大道,然后进内城,走御街,雄伟的皇城已在平坦宽阔笔直的御街尽头。此时路上人少,眺望远方,这条道会给人错觉,仿佛是向天上倾斜的,过去就是天生!是琼楼玉宇。
这仿佛是一座不设防的都城,天上的路,已经为凡人敞开了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