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知——了。
烈日独挂高枝,树荫下,夏蝉发出垂死的鸣声。
正是晌午,整个山村都被酷暑炙烤着,土泥里冒出热气,蒸得院墙上的野花也无精打采。
许宁坐在树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书挡着他的半张脸,露出光洁的下巴,小腿从长衫下露出一星半点,那白色刺得人眼睛发疼。
他正有了些睡意,浑浑噩噩要入梦去会见周公,却突然被阵大喊给惊得一抖,书掉在了地上。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这傻子刚咬了我一口。”
“揍他!”
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逐一逼近,许宁刚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小黑炭在地上囫囵滚了两圈,翻到自己面前。那张不知黏了哪里脏污的小脸,惊慌失措地看向他。倒地掀起的尘土纷纷扬扬,沾上许宁的长衫下摆。
正在此时,身后的几个小孩也追了上来。
“傻子在那呢!”
“嘘,小声点,那是……”
许宁抬头看去,几个小孩有些犯怵了。他们此时才想起家里大人嘱咐的,没事不要靠近这处院子,要不免不了回家挨一顿竹笋炒肉。可现在他们不仅进了院子,还似乎冒犯了院里的主人,几个半大小子慌张地对视,这是回去要被打断腿了吗?
“你们……”
把几个小孩的表情尽收于眼底,许宁觉得有趣,慢慢坐起身来。他坐直了身子,小屁孩们才发现,这人腿脚似乎是有些不好的,一只脚不能着地,只能悬在空中。可这可笑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损害他的威严——最起码是在孩子们眼中的威严。
因为这人长得实在是好看,在孩子们天真的想法中,好看的珍贵的事物,都是值得敬畏的,像是母亲珍藏在红布里的银钗,像是城里那些衣衫整齐、神色倨傲的贵人,这些是他们碰也不能碰的,在这份好看背后,藏着的是身份地位的千差万别。
当前一个孩子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老爷,老爷饶我们一次吧!我们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仿佛一声令下,孩子们下饺子一样跪在地上,愣是把许宁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他的思绪一断,竟想不起来自己原本想说的话,而在看到那稚嫩面孔上的畏惧与惊恐时,心里的那些意趣全都烟消云散,化作一份沉闷的不甘与苦痛。
“走吧。”
他闭了闭眼,只能这么说。
孩子们像是得到赦令一般撒腿跑开,然而,却不是所有人都走了。
直到这时候,许宁才有功夫打量半跪在自己身前的黑娃儿。
他一身的破布衣衫,脚上的鞋子张了大口,露出乌黑的指甲和满是污垢的指缝,瘦小的身躯犹如骷髅,好像下一瞬就会化为尘土,再也爬不起来。
面对许宁的打量,黑娃儿忐忑地揉搓手指,眼神像惴惴不安的小兽。不过却是一只聪明的野兽,至少他知道谁是惹不起的,又知道怎么去利用这份惹不起,为自己换来安宁。像是被许宁锐利的眼神刺到了,小黑娃儿哆嗦一下,往后爬了些。他低着头,紧扣着地面的手指却暴露出心底的恐惧。
哦,原来狐假虎威的小狐狸,也会懂得害怕。
许宁,就在这一刻莫名起了好奇心。这份可能在未来引动狂风骤雨的好奇,最初却只是一滴无意坠下的露水,无声地融入干涸的土地中。
“你叫什么名字?”
黑娃儿抬头,黝黑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下一秒,从那干裂的嘴唇里发出来的却是沙哑难听的“啊吧”声。小哑儿啊啊呀呀了几声,喉咙里像是有火焰在灼烧,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
这是许宁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他微微愣怔,原来这孩子竟是一个哑巴。
“少爷!”
许宁正有些不知所措,院里跑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他喊着许宁,眼中有着一丝责怪。
“您怎么又穿成这样出门!”忠仆挠心挠肺地道,“您这样,让我怎么去九泉之下面见夫人。”
“我怎么了,槐叔。”许宁转身,无奈无道,“就算你要去找我娘打小报告,可惜,你要去见她,至少还要等三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