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很和气地说:“没关系的,阿姨给你装袋子里,你最后走,不给同学们看见就好了。阿姨也听妍妍说过你们家情况,不丢人的。衣服是很新的。”
轻而易举,戳穿自尊的外壳。
仲居瑞死死咬着嘴唇,咬到下嘴唇出血,最后找借口提前跑了。
的确是善意,但还是难受。不知道在难受什么,仿佛自己本来就没资格骄傲一样。
等到在学校里再遇上妍妍,相处的感觉怎么都不对了,朦胧的好感也扼杀在摇篮。他想到以前有一次班委们聊天,一个人吐槽自己老妈不让他玩电脑把电闸拉了,一个吐槽自己周末都被他妈从床上轰下去,懒觉也不让睡,仲居瑞鬼使神差地说,他妈妈不让他吃学校旁的小吃摊,立刻引起共鸣。那时候妍妍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没察觉。此刻是都明白了。
是诧异,是同情,是了然他在撒谎。
恶意的针对有时候并不伤人,启动防御,以眼还眼,心里不会难受。善意带来的伤害更甚。他默默缩回到以前不爱交朋友的状态,显然没有在妍妍那留下好印象。等到自己再成熟一点,他觉得自己那时候实在有些不识抬举。
仲居瑞无法衡量,究竟是没有父母这一点杀伤力更大,还是物质的不充裕更使他自卑。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人生乏味。外婆给了很多很多的疼爱,但是外婆不能代替父母,更多的时候,为了不让外婆担心,他选择自己默默承受。外婆有一次想到女儿,很悲伤地问他:“你还记得平如吗?平如走了好多年。”
仲居瑞说:“我记得。”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记得,平如做过的某道菜,平如骑自行车把他摔了,儿童节汇演他在台上背诗,平如在台下挥手。他怕自己忘掉这些,曾经把这一桩桩的小事都写在本子上,写下来数一数才发现一共9634个字。
9634个字,就是他跟母亲全部的缘分,此生无缘扩写。
仲居瑞有时候吃外婆做的菜,会想一想平如做过的菜究竟是什么味道,但味蕾早已丢失记忆。他以为像刀刻在脑子里的往事,原来也不难忘却。
外婆是很好很好的,外婆像妈妈一样嘘寒问暖,可是外婆不是妈妈。这些仲居瑞都不曾说出口,他怕勾起外婆伤心。他是和顺的,懂事的,是角落里隐忍生长的青苔。
只有一回,他打过人。
大概是高三的时候,他路过某条昏暗的小路,遇见三四个人围殴一个少年。少年脸上都是血和泥土,早就面目全非,蜷缩在地上,小声地喊“哥”。他低着头不想惹事,离得远远的。听见那群人里有个人往地上唾一口:“没爹没娘的野种!你妈骨灰炸了!”
仲居瑞脚步没有停。
那边骂的越来越难听,不知道触动仲居瑞哪根弦,他咬着牙停下了。
不要惹是生非,不要给外婆找麻烦。他默念了三遍,把外套脱了,小心翼翼放在路边,怕待会打架弄脏,从人家墙角扒拉了一块砖,拎着砖头过去,一人给了一下。
几个人没想到挨打的还有帮手,转头来按他。仲居瑞这辈子就没打过几回架,行动的要点就是“灵活移动,避免倒地”,然而现实中打架真是狼狈,仲居瑞没有主角光环,并不是很潇洒,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最后因为附近有下夜班的工人路过,那几个痞子才一哄而散。他只想早点远离是非之地,确认有人帮着把人送医院,回头发现自己外套不知道被哪个没素质的趁乱捡走了。
晦气又倒霉,早知道不脱了。本来担心弄脏外套外婆啰嗦,现在好了,外套干脆不翼而飞。
所以,本质上来说,他真的不是容易冲动的人。以至于裴煦一再得寸进尺,他还在纠结怎么处理比较合适,想一些打架前要不要脱外套这种有的没的屁事。裴煦明显吃准了这一点。
——而他实在是很讨厌被裴煦吃准了的感觉。
仲居瑞在寝室里最爱干净,收拾东西也很勤快,心情不太愉快的时候,尤其爱打扫卫生。他把寝室扫了一遍,拖了一遍,坐下来还没有两分钟,又马不停蹄洗了条抹布开始擦窗台。
奶娘早已熟悉他的脾气,跟另一个室友使个眼色,爬上床噤声。
擦完窗台,他又开始擦窗户,透过窗户忽然看见裴煦跟一个女生站在他们楼下,虽然二楼并不高,距离不算远,两个人的表情却都看不真切。他们聊了多久,仲居瑞窗户就擦了多久。
裴煦很无奈地跟他嫂子说:“什么意思?来抽查我?”
雪姐说:“你以前劣迹斑斑,你哥不放心。尤其是你还想步你哥后尘,他多怕你闹出事啊。”
“我想当记者也得毕业啊,我才大一,能闹出什么事。”
“我谢谢你,你高一都能闹出事,何况大一。现在没人看着你,不是更无法无天?”
“我成熟了嘛。”裴煦微微转过头,隐隐看到那个窗口趴着人,“成熟的人满脑子想着求偶,就没那么冲动了。”
雪姐感觉脑仁特别疼,沉默了好久才问:“你喜欢的那个男生,在哪啊?不给我看看吗?偷偷看也行。”
裴煦又小狐狸似的笑了:“有点难,一喊他肯定打草惊蛇。”他摸了摸下巴,抬头看向那个窗户,手作喇叭状,旁若无人大喊道:“喂!我好看吗!!”
他这么一吼,路上的学生都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