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西陵已是午后,哒哒从皇陵之南的大宫门驶入,顺着两侧灵蟒、青虎二山嵌起的宫道往上走,向前便逐渐开阔起来。再历了几重矮嶂,只见路尽处已遥遥现了数处巍峨殿宇,而东、西、北皆是条条青山耸立,如拱似屏,料想若是不知者从几里外举目望来,应绝难想到此处竟有广袤皇陵。
温彦之曾随内史府、工部,亦随齐昱来过此地,对周遭便也没什么好新鲜,而此次又为齐昱隐瞒遗诏之事所烦扰,虽方才在马车上二人已言说相好,他却也还未舒心到得以安然消受美景的地步,不免也只神色平平下了车,拿出花笺跟在齐昱身后,强令自己以工忘事。
礼部、太常寺的接驾官员已一早备下了合乎礼制的用度,此时等来了齐昱,便礼数规整地将雩礼中祭祖祈福一项有条不紊地行过了,接着又将齐昱恭请往西陵上玄宫外架好的法坛处,告天成了祈雨之仪,待到一层层仪礼终于做完时,眼看天色已然将暮。
从早到晚不曾用膳,齐昱已早觉疲累空乏,由着陵宫侍人服侍着褪下了一身繁重的镶珠朝服,也一身是汗,等梳洗完更衣出来,正要拉过温彦之问问他可曾累了,却恰逢有礼部主事迎上来问安禀事。
于是齐昱刚抬起的手便不作声色收回,拧起眉头令那主事说话。
谁知那主事竟是听闻皇命,来陪同齐昱一道择选他百年后的陵墓宝穴的,此时举着手中两卷图纸,一开口便是:“微臣奉皇上旨意,恭请太上皇过目两处新寻得的陵穴。”
此言一出,齐昱心里一空,霎时虚虚看向身旁温彦之去,果见温彦之一经闻言,一张俊脸顿时就白了,亦僵僵扭头看向他来,那一双清凌的眼睛里好似盛了涟漪层层的水,若是此时可以说话,仿若正待惶然问来一句:“什么陵穴?”
齐昱顿感头都大了。
近年来他与温彦之过着蜜里调油的舒坦日子,实则还从未有过机会说起那身后黄土白纸之事。皇家顾虑龙脉天威,要提早预算历代帝王陵寝风水以图能恩泽后代、延绵国祚,这择穴归陵一类两日前经温二哥同他单独说起,自然是因二人有一样共识,那就是此万不可忽而同温彦之戳破,否则生离死别一旦提起便是徒增伤感,还尚需慢慢铺垫着相说才是,免得温彦之心里受不住。故他原已作想好了,本要在方才来此的马车上借着西陵地貌与温彦之铺陈铺陈的,可却不巧碰上家中遗诏陡现,又叫他一时心疼温彦之生气这桩,又忘了心疼温彦之将会生气的另一桩。
——可不是尽来事儿么!
齐昱心烦地抬了手,正要挥退这礼部主事同温彦之解释,可外面却又来了钦天监的几个司命,尽都规规矩矩捧着笏板,端端正正跪在堂上,原皆是奉命办事,只等他这太上皇过目两幅陵穴图纸,好及时释疑解惑。
齐昱看着堂下一层层的乌纱帽,只觉自己额骨都能被皱起的眉头给拧断了,偏碍着这择穴归陵又尚算宗族、天家里颇要紧的事情,拖沓不得,一时堂中诸官便一个接一个禀告起了两处宝穴的前情后状,待他终于得以留下那两幅图纸挥手喝了他们出去,再扭头时,却见身旁空空如也,温彦之已不知何时出去了。
他点过殿门宫人问:“温员外几时走的?”
宫人尽都摇头,当中一个不确信道:“许是有一会儿了罢,仿似是往后山去的。”
实则从来都少有人会留心帝王身边史官何在,侍者总只道双眼看顾主子,何尝顾得上管旁人事情。
齐昱但见此景,低低叹了口气,心里自责更多了一分,眼看殿外黄昏欲尽,忽想起曾听闻西陵山间偶有虎豹出没,一时忧虑温彦之胡乱走错困在林间山道里遇险,便急急起了身,唤人招来西陵驻兵,更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匆匆往林中寻人去了。
天边遥遥挂着轮金乌,暑气渐渐在群山间消散,此时暮风带起林间些微凉意,刮在温彦之身上,却一点也未让他觉得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