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下意识的开口让休戈先不要打仗,模糊的记忆在他脑海里渐渐成型,他想起一个白衣的儒雅夫子曾笑着抚摸他的发顶让他尽管往后看,萧然有满腹的话涌上来卡在喉间,却只因休戈一个眼神而烟消云散。
休戈挡开了他的手,萧然伸手又去抓了一次,却滑稽的跟男人的袖子擦肩而过,他有些茫然的看进休戈的眼底,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有些许的苦涩,也有几分一闪而过的落寞,休戈抓住他的指尖告诉他这是事关北原无数百姓的事情,他身为国君,要护他的民众,守祖辈打下的疆土。
萧然直至入夜都一直待在寝殿的屋顶,休戈第一次让他先行离开议事厅,他言听计从的走了,回到空荡荡的寝殿也睡不好午觉,索性就蹿上屋顶坐了好几个时辰。
夜幕笼罩山脚下的王城,璀璨的星辰交相辉映,渺渺星河在空中汇成华丽闪烁的绸带,萧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自己毛绒绒的领子,压风的兽毛被他这么硬生生的薅秃了一小片。
他并非是有意袒护凌睿与南朝,更不是太过仁慈见不得死伤,他早已把自己划到了休戈这一边,硬要说不愿看到伤亡,也是不愿看到北原将士的伤亡,他大可以为休戈披上战甲将刀尖对准凌睿的咽喉,他更可以用自己的血肉为他开疆扩土。
白日里他只是想跟休戈讲一个幼时听到的说法,被许多人嘲笑为荒诞的言论可能只有他还记得,萧然呵出一口热气搓了搓已经麻木的手指,难以言喻的酸涩卡在喉间不上不下的停留了许久,他一再告诉自己并没有什么可委屈的,休戈是君王,理应首先为臣民考虑,听了他那着没轻没重的话,别说误会赌气,就是真给他一巴掌他也应该受着。
休戈这几句话在他脑海里徘徊了很久,当战事真正开始的时候,他为休戈披挂杀敌,浴血而战,他始终记得休戈说出这些话的神情和语气,他知道自己爱的是一个真正的君王,所以直到生死抉择的那一刻,他宁愿舍弃性命,也不会让休戈因他而成为北原的罪人。
萧然又数着星星消磨了半个时辰,休戈回寝殿的脚步声很急,像是终于回过劲来怕他生气跑了,萧然眼见着他跟没头苍蝇似的冲进殿里找了一圈又急三火四的往外跑,他因而带了点无奈的笑意,赶紧起身拍了拍衣角从房顶轻飘飘的跃下,自投罗网的掉进了晚归的男人怀里。
他尽可能做出些轻松的表情,也尝试仰头去吻休戈的下巴,然而还没等他踮脚,休戈便先一步将他死死拥进怀中,几近喑哑的跟他道了一声对不起。
俨然是被何淼淼扭着耳朵教育过的男人活脱一副犯了错的大狗模样,若是真有一条长尾巴怕是也要瑟瑟的夹去腿间,萧然哭笑不得的和他一起进殿,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耷拉下来的眼角。
萧然浑身都被风冻透了,休戈拥着他去池子里泡了一刻,又让人重新备了晚饭,萧然散着发坐在他怀里喝他喂过来的羊汤,几次想开口把事情说清楚都被他用勺子堵了回去,休戈硬是喂到他肚子里有点底了才让他把白日里想说的话慢慢说出来,这回倒仿佛是数万臣民的性命都没有他的胃口重要。
凌睿有过一个姓文的夫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是书香世家,祖上研习最精的是山川地貌,文夫子通晓着世上每一处高山河流,萧然唯有在门口听他的课时才不会昏昏欲睡,文夫子也跟其他的夫子不一样,兴许是看他听得认真,就在门口多备了一个小板凳给他,有时还会放一筒酸甜可口的凉茶。
后来老皇帝再兴兵戈,开了崇关主脉上的一处巨矿,满朝皆是恭贺的风向,所有人都说苍天有眼,有了这批新矿,南朝的兵力再提升两倍也不是难事。
唯有这个病弱一身的文夫子,素衣白袍上殿死谏,他说崇关为南朝大半地区的水文之始,山底暗河错综复杂,余脉开矿已是铤而走险,再动主脉势必会让山崩关塌万劫不复。
没有人肯听信他,老皇帝为博一个不杀士人的好名声还没有治他冲撞大殿的罪,萧然记得很清楚,那日他陪着凌睿进宫,孱弱的文夫子就生生撞死在正殿的漆柱下,血和脑浆流了一地,儒雅的白衣夫子被那日值守的侍卫们用草席裹着抬了出去,凌睿站在他身前,仰着头抬脚迈过那滩血污,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个教了他数年的老师。
那年萧然十二岁,文夫子在上殿的前一天跟凌睿讨了他去帮忙搬书,他抱着书箱跟在夫子身后,青年用瘦削的手掌抚了抚他的发顶告诉他尽管往后看,再过十三年崇关必有大乱。
“说实话,他瘦得连半箱书都拿不动,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把自己撞成那样……别人都说他是疯子,可能也就只有我信了,但是已经十三年,过了今年就是第十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