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连琅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正欲道歉,又被他打断,“在耸云阁受委屈了?”
声音几经变调,到这句时,已经满是温和。
许连琅喉咙突然就涌上酸楚,她点点头,又速摇头,矢口否认。
李日“咯咯”笑了几声,“受不了就换个差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许连琅沉默了好一会儿,热汤被她捧在手上,热气氤氲到消散,她望着碗底,最后又放回桌面。
她慢吞吞的说着:“因着父亲的缘故,我早晚是要进宫侍奉贵人的。”
李日点头,“大燕自开朝以来就有的律令,地方官员须选幼女进宫侍奉,任何人只要你还吃着官府的俸禄,就不得违反。这种事,就算是腰缠万贯,也没有办法。”
李日闷声喝了一大口酒,酒入喉,他啧了一声,“地方官家小姐无论在家如何宝贝,来了宫里不也和我们一样,伺候人的玩意儿。”
他突然感慨良多,又猛灌了一大口,谁愿意生来就伺候人呢。
这宫里的奴才,左右不过是两类,一类如许连琅这般,地方官家小姐,因着律令进宫伺候几年,早晚有出宫的那一天;剩下的一类就像他自己,本就是泥腿子的出身,到了宫里,依然是泥腿子,不,是学会了狗仗人势的泥腿子。
像他这样的人,吃人不吐骨的皇宫,就是他们最后的棺材板了,可能死的前一天,还要匍匐在贵人的脚下,一声一声叫喊着,“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他就是奴才,他就该死呢。
不就是没能投胎个好肚子。
他前半生忙着做成个好奴才,后半生依然忙着做成个好奴才。不知道临死的时候,做没做得成好奴才。
李日喝的太急,呛出了咳嗽,许连琅递给他帕子。
他没接,眼珠子转了一圈,看着雪白的帕子,说:“给我用,多浪费。”
他顺了顺自己的胸口,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许连琅抿了抿唇,她手心里冒了些汗,也不知怎得,面对着李日公公,那些旧事好像就都能说出来了。
昨夜的梦,往日记忆,都藏了一个孩子,一个粉雕玉砌的金尊玉贵的良善孩子。
“很小的时候,我娘亲就一再叮嘱过我,后宫人心险恶,漂亮的皮囊下藏着的都是凶残的恶鬼。就像是山的毒花,总是用最斑斓的色彩蛊惑着猎物。”
“于是,我打小,就非常抗拒进宫这件事,我眼拙的很,分不出好坏,就怕进了宫,被鬼害没了命。”
她口发干,热汤已经凉透了,李日又给她倒了一杯热的,她小口小口的喝着,“前些年,我姑姑得了嘉赏,元皇宴她可带家眷进宫赏玩……”
李日“嗯”了一声,“大燕开朝头一次,皇上贺太后娘娘沉疴病愈,特赏了太后娘娘身边的姑姑这个赏赐”。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许姑姑人好,老天给了她个好缘法。”
许连琅认同,姑姑在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各宫嫔妃都是要给上几分薄面,虽然没能婚配,但太后她老人家疼她,给了她一个无忧富裕的后半辈子。
她速喝完热汤,接着往下讲,“初次进宫哪里懂什么规矩,我那时年岁小,好动好玩,听不得姑姑嘱咐,在太后娘娘宫里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被嬷嬷好一通训斥责骂。”
她在家里眼珠子似得被疼着宠着,第一次面对这样阵仗的责骂,又惊又恐,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那嬷嬷言辞剧烈,兴许和姑姑不对付,一听她是许姑姑亲戚,更是不留情。张口闭口就是五十大板扔出去,就是砍头谢罪,她太小了,第一次面对宫廷的威严,只觉得下一秒就要死过去,死亡的恐惧在大脑涣散,她怕极了,偏偏那嬷嬷一见她哭,就要动手。想大哭,又不敢。
整个人瑟缩着发抖。
“就是那个时候,我遇上了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容嫔娘娘,娘娘美貌动天下,人却温柔随和,轻柔几句话将那嬷嬷打发了,拉着我的手悄悄地将一盒糕点塞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的七皇子粉雕玉砌金尊玉贵,已经到了换乳牙的年纪,笑起来露出空空的门牙,扯着我的衣角,唤姐姐。”
她被吓的六神无主,容嫔母子蓦然出现,像极了画本里的神仙菩萨,金光普照,救她于死亡的极度惧怕。
她捏着秀致的手指,眉间渐渐舒展开,如今的少年渐渐与记忆那个奶奶的小人儿重合,“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比七皇子更好看的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