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自己是喜欢出去逛逛。于是能让他逛的所在他都逛了, 风景都好,入目都惬意, 心里还是提不起精神, 一个劲儿地往下坠,恨不得扯着他五体投地一般。
躺床上翻来覆去时他咂摸出缘故了:少了风吹树木的沙沙声。宫里不种高木,没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老林。
他和弟弟打小混在山林里,小时挖野菜拣树枝,大些正经抡斧子砍柴, 因为年成不好,没牛羊给他们放, 便伙着别家孩子抓兔子山鸡,运气不好的时候自己也能掉进猎户的铁夹子里, 算下来在林间的时光比待家里还长。乡下孩子没那么金贵,横竖生得多,未必个个养得活,不小心死了可惜一阵,苦日子还得照过。
他当初就是抱了这种心思跟着师父走的,正儿八经拜了师,得给师父当牛做马一辈子,否则人家凭什么把糊口的手艺交给你?
燕十六则是个白饶。这还是他一手拖弟弟,一手拖师父脚后跟求来的——燕十六被捕兽夹子咬上了,腿骨没折,就是断断续续地发烧总不能好,村里人不知道该怎么治,倒都知道再烧下去就不能要了。
师父不松口。什么世道,这口一松也别跑班子了,学佛爷割肉吧!看能得道不能。
这时候王遥出现了。燕十二连燕十六都不敢告诉,他起先以为这大奸佞是普渡众生的菩萨,那大红曳撒就是袈裟,目无下尘地一挥手,叫把小的抬去上药,大的也用抬——抬去净身。
师父犹犹豫豫还拦,大太监连个眼风也没扫过去,负手就要走,一面冷声讥讽这老乞儿:“不净他,难道净你?黄土埋脖颈儿了,别脏了台面。”
燕十二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不觉得净身有多疼,更不知屈辱二字。他觉得老头儿坏,见死不救,还不教他们登高枝儿。
后来明白老头儿不坏、至少那一回不坏的时候,老头儿多半已经死了。总之燕十二逢年过节都给他上柱香,供些酒菜,他在宫外若还活着,也没这些精致的忌讳,若真到了地下,吃不着穿不着,到底不像样。
勾起这许多想头,越睡不着了。无计可施,索性起了身,趿上鞋,往隔壁铺上一扫:燕十六不见了。
燕十二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却并不慌张一般,步履如常地推门出去,果见朦朦月光下,漂浮着一团鬼魂也似的白。
他是真的长高了。燕十二冷眼旁观着,手脚确实不如小时灵便,翻倒是翻得过身,就是不漂亮。
燕十二只穿了寝衣,本该浑身冰凉的,腹内却因为无端的怒意、烧灼着一团业火,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纵身上前,不留余地地一掌推在燕十六胸口。
“你干什么!”凌空被击中的滋味常人难以想象,燕十六近乎咳着血沫吼了一声,嗓子劈了,一半要沉不沉,一半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尖尖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