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唐家小猫 朝小诚 12866 字 5个月前

这回答很坦诚了。

苏小猫打开箱子。

箱子里一看就不止三百万,起码再多了一百万。苏小猫在心里腹诽,宋彦庭真够意思,瞒着她不仅给了她要的,还多给了她一笔私房钱,让她在这会儿生死关口手里的筹码还能更阔一把,把她的胆都壮足了。

苏小猫拿出两叠钱,推了过去,笑笑,“也就是你手上已经沾过血了。坊间传言上一单接货人被海关蹲点扑下,后来不明原因死在看守所里,原来是你下的手。”

刘油横了一个眼神,手下两个人立刻会意,上前拿走两叠钱。他也不否认,反问道:“这算是第三个问题么?”

“当然不是。机会只有三次,我可要省着点用。”

苏小猫单手扶着箱子,半蹲在地。

海平面刮起剧烈的风,将她的马尾吹得有些松散了,仿佛连眼神都被吹散了,露出点慵懒的惊艳来。刘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既觉得她美,又觉得她居心叵测,最后好似被吸引似地,在她面前踱了几步。几个下属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定,石油刘只有在心神不定的时候,才会三步一停地踱步。

“我这第三个问题嘛,也算是为了自己的财路。”

她蹲得久了,腿麻,索性坐了下来,很有种天生地养的生活作风。她盯着刘油,垂涎地笑笑,“成品油走多了,也不好多走。换换品类,我能多自保一分。不知刘总手里还有什么货,可以让我换一种下家做做?”

刘油行走江湖二十多年,头一次佩服起一个小姑娘来了。

这一单生意还没做完,她已经想着下一单了。

人求财,这是常见的,但求财求到不择手段这个份上,以她的年龄来说,还是相当可以令人震惊一下的。

刘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顺着她的思路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了。下一单,还能不能找她做?她聪明,所以很适合,聪明人总是有本事将一块钱变成十块钱,有钱大家一起赚;但她太聪明,就不适合了,太聪明的人不容易控制,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给她一块钱她就收一块钱,不会想着下次要收两块钱,收不到就给你搞事情。

但人嘛,哪里有完美的呢,又要她聪明又要她不那么太聪明,做上帝才这么挑剔,做生意不能。

刘油左右权衡了一会儿,似乎被她说服了,又似乎是被他自己说服的,对她抬了抬下巴开口道:“唐家手里有的,比你想的,永远要多。你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单生意。成品油只是其中之一,完成这一单,让我们见见你的身手够不够漂亮,再有机会谈下一单。”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就是到此为止了,套不出其他更多了。

苏小猫一笑,将手里的箱子用力一推。

沉重的皮箱整个打着滑,海面下过雨,甲板上还湿着,箱子就在这水声中转了一个圈,直直停在了刘油的脚边。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水渍,朝对面的人抬了抬下巴,“多了一百万,算是一点诚意。刘总既然说,这是唐家的生意,那这点诚意是要的。”

“哈哈。”

刘油愉快地笑了。

拿到钱总是愉快的,拿到比预期中更多的钱,那这种愉快就更胜一分。

“苏小姐,出手这么阔,也是个爽快人。”

“哪里,还指望刘总下一单继续想着我,花这点钱在刘总心里占一个位置,我不亏。”

“女孩子讲话就是甜,苏小姐也是甜得很。”

苏小猫拍拍袖管上的灰尘,笑了笑,没再接下话。本就是双方共谋做杀头的事来了,做这档子事的人,面狠心辣,杀人的事都干过还怕讲点荤段子?荤段子只要开了头,再下去就是脱衣服滚床上去了,这个坑,她不跳。

苏小猫做了个手势,示意将她的游艇拉过来。

刘油也算是看出来了,这是个只赚钱不卖身的主,为点钱财她可以坏事干尽,但为点色相她却是罢手不干的,不仅不干甚至还可能翻脸。刘油心想行吧,小姑娘有原则是好事,女人哪里没有呢,犯不着跟做生死生意的人打皮肉主意。

两人又公事公办地谈了几句,敲定成品油拿货交易的时间、地点、验货的人数、方式。生死场,多留一分钟都是后患无穷,苏小猫拍了拍手,“行吧,刘老板,第一次合作,我可是冲着‘唐家’二字来的啊,合作愉快。”

“当然,有唐家作保,你怕什么。”

苏小猫转身,正欲跳上游艇离开,忽然听见一个脚步声从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洪亮地传来:“老刘,谈什么事谈这么久,下面我这赌局都开好了,你不请客人一道下来玩一把?就当免费赠送的活动了。”

一瞬间,苏小猫的背影僵住。

她的记忆力太好了。

这个声音、这个人,她认得,也知道,今晚最后一步,凶多吉少了。

甲板上,灯光大亮,贺四爷一眼扫过去,盯在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上不动了。这背影几乎没有转过身,他也根本无需她转过身,单单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他记上一辈子。贺四爷的声音陡然凄厉,遥手一指苏小猫:“不好,她是记者!我就吃过她一次大亏!”

四声上膛声。

苏小猫连眼神都没来得及收一下,脑袋已经被四把枪对准了。

一层薄薄的细汗自她额头迅速泛起,她没有去管。拿捏大主意时,她需要血冷心静。就是凭着这股底气,她闯过了多少生死关。

“这么巧,竟然在这里碰见你。”

她缓缓转身,清俊傲气的眼神扫过去,就这样让名闻天下的真面目立在了众人面前,“贺四爷,别来无恙。”

贺四爷站在船头拼命跺脚,活像一个受尽了苦的地主,要把昔日那身临险境、虎口脱险、东山再起的历史都搬出来:“老刘!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竟敢让她上船?她是查你来了啊!我当初就是这样子着了她的道,被监管层逮着了,差点进去了!”

刘油倒吸一口气,一声暴喝:“你是谁?你不是下家派来的苏清风?!”

“刘总,今晚算你走运,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好了,”她一笑,很是睥睨:“我姓苏,苏小猫。我还有一个名字,《华夏周刊》,苏洲。”

“……”

刘油死死地盯着她。

什么都不用说了,闻名业界的名记苏洲,有谁不认得。

“苏清风呢?”

“被我买通了,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她不介意告诉他:“这会儿应该在海关部门配合调查。”

刘油大怒,丢下恐吓:“苏小猫,你敢跟唐家过不去,今晚你走不了。”

“我今晚走不走得了,是我和你说了算,不是唐家说了算,”她像是腻了,讥诮入骨:“刘总,你也老大不小了,五十多岁的人还要打着唐家的名号到处骗,你也真好意思?”

她这一句话,仿佛平地一声雷,引爆了全部真相。

刘油难得地被惊到,当场倒退了两步,暴喝一声:“你说什么?!”

苏小猫笑笑,负手望着他。

这一刻她想起唐劲,想起那一晚他试探她,试到最后心灰意冷的样子。她记得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记得他说,苏小猫,你查了唐家这么久,难道都不知道,唐家有所为有所不为,从不沾港口这门营生?

一句无心的话,也是一句真话,她嗅到了一丝不对劲,这就叫巧。

不是没想过要放弃。

做,还是不做;查,还是不查,当中衡量的就是一个新闻人到一个普通人的良心距离。

某一晚,皓月当空,天幕深沉,她在庭院中抱臂望月,想起很多年前看到的那一句话。

无事袖手谈性情,有难一死报君王。

就为这几个字,她耿耿于怀,多年不得好。千百年来,靠一杆笔走天下的中国书生是否只能落得这样一个命运?蹉跎半生,书剑两误,最后唯有一死搏得一声大鼓齐鸣的尊重。太痛苦了,也太无用了,她还有她的理想主义,她还有新闻人想要叙述公义的昂贵的生存姿态。

天下的新闻都是咬牙查出来的。

做吧?

就这样做了。

背水一战,她没有后悔,海平面卷起大风,将她的声音也一并高高卷起:“就是这么巧,我恰好知道,唐家从不沾港口这门营生。刘总,你却背叛唐家,打着唐家的名号打通港口关节,在公海走私成品油。不仅做非法生意,还杀人灭口,用的也是唐家的名号。这事要追究你的人可多了,头一个,就是唐家,接下来,就是监管机构。如你所见,我是记者,记者最擅长的是什么?把握新闻的速度和事实。所以不妨告诉你,方才你说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已经传到了三方面手里:唐家、《华夏周刊》、监管层。如何,这样的局面,是对你更不利,还是对我?”

刘油握紧了拳,握得关节咔咔作响。

这人,是留不得了。

他横了一眼,以眼神示意。几个下属明白无误,手起刀落,对准了眼前这条性命。

有水光从苏小猫的眉骨无声滑落,冰冷、粘腻,是迅疾而起的冷汗。她在一瞬间,脑中转过了无数种可能性,她不发一言,眼神却依旧热血,里面全是不认命、不服输。她不信,这点小场面就能把她断送了,她也绝不会肯,让一个还有那么多事未完成的自己断送在这里。

还有谈判的可能性吗?没有了。

那么,怎么办?

跑!

她会游泳、会潜水、会跑、会跳水,从小在“遥乡”受过的不少惩罚在这会儿真正现出了救命的威力了。她跑步的速度和耐力都是国家级长跑运动员等级的,她跳海和游泳逃生的技能都是经过不下数十次实战经验中练出来的。她做人的哲学很简单:打得过,打;打不过,跑!她的良心也从不受折磨,她又不是警察,只是一个记者,纵然心里装着天下和真相,但那又怎么了?保命最重要!

苏小猫在一秒的时间内计算了她能跑掉的可能性。

或许,有受枪伤的可能性。

她做好了这一种准备,毕竟有四把枪口对准了她。一个人要活,第一要义就是不高估也不低估自己,要客观、要坦诚。她最要紧把握的是,不能让这枪伤落到要害之处,手臂、腿部,都不要紧,即便最后不幸伤了残了,也总比一命归西的好,在这点上她的心大得很,从不恐惧任何一种人生,只要人生还是有的就好了。

苏小猫悄然闭上眼。

再睁眼时,冷不防,纵身一跃。

身后一道身影,鬼魅般地,突然出现,追随着她的速度一同纵身跳了海。

枪声起。

她在半空中被人抱在了怀里。

生死之间,生命中的一个人,用一场荒唐的深爱成全了她的乱世无恙。

“小猫,活下去。”

她就在这一把嗓音里这一个怀抱里这一场被爱里真正着了慌。

“唐劲?!”

他来不及说话,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上他的背部,他下意识更抱紧了她几分,就在这一股撞击力之下沉了海。

海水漫过了她的眼睛,这股撞击力仍然没有消减半分,似一股生死之力,一力抗衡了水的浮力。

苏小猫陡然睁大眼,瞬间明白了,这股撞击力是什么。

是子弹的推力。

他中枪了。

一己之力,他护了她周全。

他在英国多年,年少时读书,翻到一页,书里讲“atone’swits’end”,他的目光在书旁空白处停留长久,心绪平静。他想什么是“到了一个人智慧的尽头”,人的智慧怎么可能是有尽头的。对于他这样讲究“适度”原则的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永远不可能犯的iss。偶尔他也会为此感到些许遗憾和怅然,太讲究适度的人生是如此无趣,连犯错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他遇见她。

中枪的那一瞬间,他其实是没有感觉的,能将她抱在怀里,胸膛的温暖足以抗衡肉身一切痛楚。他一笑,非常满足。所有的痛苦都是“纵浪大化中”,所有的痛苦都比不过你说你不够爱我。

海平面掀起风浪,扑杀一切爱恨。

“唐劲!”

她下意识大叫一声,口腔瞬间进了水,夺走呼吸,她在一瞬间尝到了死亡的恐惧。然而她都这样了,快要不行了,他近在咫尺,也全无反应。海水吞没了他整个人,他随波下沉,形同废墟。苏小猫的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海水混合着泪水,几乎将她灭顶。

她在痛哭中咬紧牙关。

她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境地、这样的时间,和他告别。

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她涌起前所未有的求生欲,在冰冷的海水中一肩扛起了他整个人的重量。风浪、暗涌,都没有打散她拽着他的手,她就这样死死拽住他的身体,奋力向海平面挣扎游去。她辨不清她是否在哭,海水很咸,泪水从眼中涌出来,恰好清洗了一部分的苦咸,连泪水都在帮她,她更不可以认输了。

她从来都是一个薄情的人,感情太少,总是供小于求,不懂得什么是万斛闲愁,不在乎什么是我爱你。她的感情太稀缺,天性涤荡着浑然天成的“无所谓”,就这样活成了一个浪子或荡子。然而他一语成鉴:荡子精神,贤人行径。若她坏到了底,也就不会悲伤了;可是她还不够坏,他义无反顾拖她下红尘,赌的就是她的不够坏。

苏小猫咬牙,急速挣扎浮上水面,重新大口呼吸的时候,她在心底迸发出一声嘶吼。这声嘶吼给了她力量,她以一个女子的力量一力将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从水中拽了上来。苏小猫无比精良的水性在这一刻发挥了救命的力量,她死死捞住他的肩膀,令他呼吸。海平面的风浪打得两个人东摇西晃,但任凭一次次巨浪的灭顶,她始终有本事将他牢牢拽在手里。两人一体,天地不分。

“唐劲!”

她拍打着他的脸,又吸了口气吻上他的唇,朝他嘴里吹进呼吸。

一个中了枪的人,一个力量有限的女人,身旁是万顷巨浪,身后是无穷追杀。旁人见了或许都会只剩一声叹息,放弃吧,除了放弃还能怎样呢。但她不肯,她体内住着两个人,苏小猫不肯,苏洲也不肯,两个人都深爱着他,她是以两个人的力量在抗衡这场杀机。

“你这个笨蛋,你来干什么。”她拍着他的脸,滚落热泪:“你好好地去做你的唐家二少爷啊,好好地按你当日所说的去做啊,好好地跟我分开一阵子啊。你跟着我来这里干什么,你为了我这样的人连命都不要干什么……”

她吃定了他这么久。

吃定他当日重伤时受她一恩,吃定他从此以后长情不起,吃定他连分手都阻挡不了“苏小猫”这个人他要。

她吃定他到交出性命的地步,她罪孽深重。

一个浪打过来,将他打向她,她就在他左肩好好落了一场泪。良久,她闻到一阵血腥味,一滴两滴的液体落到她脸上。她摸一摸,知是血。

一瞬间的骨冷席卷她全身,比海浪更冷,比死亡更暗。她抬头,看见一场厮杀。刘油、贺四爷,皆逃不过这一场大逃杀。这是一股决定性的力量,在对猎物进行扑杀。人,此时不叫人,只是衡量性命的一种说法而已。这是走兽式的战争,输赢以存亡计,非常血腥,非常兽性。

苏小猫没见过此等场面,头一次见,天性的反胃瞬间出现,她捂住嘴,吐得天翻地覆。

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

她在生死之间一怔,眼眶一红,“唐劲?!”

“不要看。”

他似乎也没有太多力气,但意识还算是清醒的,伸出了左手覆上了她的眼睛,还她的世界一个救赎。

“这是……”

“这是,唐家在清理门户。”

“……”

他是懂的。

因此他更不忍心,让她看见。看见了,从此她就快乐不起来了。世尊四十八愿度众生,依然度不尽恒河沙数的劫。他只有一个人,要守一个女孩子的快乐,如何容易?他小心翼翼,心里仍旧晃晃荡荡的。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怎样都守不住,怎样都要守。

“小猫,这就是唐家。”他声音很轻,于天地间对她坦诚:“丁延终究没有瞒我,把你想查的事告诉了我,我告诉了唐家。今次是唐易派了人过来处理,他没有亲自动手。呵,没有亲自动手,已经这样了,若有一天他亲自动手,会怎样,我不知道。”

苏小猫愣了很久。

当她反应过来时,眼圈迅速地红了,“你这个笨蛋,既然知道了,还情愿和我一同犯险……”

他搂紧她,非常满足,“因为,我知道,你心里对唐家有愧,也有身为新闻人的坚持,所以,我成全你。我说过的,你去做就是了,其他的,我来退。”

万事万物都有道理,除了爱一个人。

她再不讲理,他嘴里再不同意,心里也是老早就同意了的。

就像那一晚在酒吧,他喝醉了,忘记了自己是谁也没有忘记仍然爱她。闭上眼,看见的是她的脸;饮尽酒,想起的是深夜她光滑的肌肤在他手掌中潮起潮落。

你告诉我,唐劲如何忘掉苏小猫?

“……”

她看着他,无声落泪。

这一刻她觉得,以“苏小猫”的身份都不够分量来面对他了,她要拿出“苏洲”的分量来用一用才够。

他一阵咳嗽,皱紧眉,止不住的疼痛。

苏小猫就在这一阵痛苦中迅速回了神,“别说话,我带你走。”

她的力量又涌起来了,连拉带拽,将他一起拽上了最近的救生船。上了船,她抽回手,海水退潮,她看清了手心的血迹。

苏小猫这一晚流了太多的眼泪,一声凄厉:“唐劲!”

“没事的。”

他血色全无,但意识还在,尽全力宽慰她:“记不记得刚认识你的那时候,我对你讲过的?为女人受的伤,死不了。”

她捂住他的嘴,“不要说话了,唐劲,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说完,她朝游艇大喊:“易哥!救唐劲啊!易哥!”

“……”

唐劲愣了下,随即就笑了。

“你认识他吗,就这么随便装熟……”

中了枪,失了血,但保住了她,他无憾。

他似乎累极了,陷入昏迷前不忘交代她:“你这么聪明,做得对。找唐易,他有力量保护你……”

旧时候的人常说“终天之恨”。

她不懂。

这一瞬间,他的手从她掌中缓缓滑落,她忽然就懂了。

如果这世上,再没有了唐劲,她如何原谅自己?

苏小猫猛地跪下去,伏在他冰冷湿透的身躯上,失神半晌,终于仰天嘶吼,一声劫数:“唐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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