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问:“是不是?”
钟文姜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唐劲忽然失了力气,手中软软地一放,刀叉全数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他听见钟文姜的声音响起来:“苏小猫,正在查唐家。……您的兄长,非常不愉快。”
唐劲在一瞬间骨冷。
从来深情不经付,谁来续一续他的长命灯?
隔日,“金中”资本一纸公告,宣布放弃对《华夏周刊》的要约收购。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发展走向,令舆论一片哗然。
新闻发布会上,钟文姜亲自出席,双手交握面对镁光灯,神色平静地给了大众答复:这是“金中”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对《华夏周刊》的收购成本远远大于我们的预估价格,所以决定放弃。
几乎是完美无缺的说辞。
不肯善罢甘休的媒体大有人在,很快地,关于“金中”现金流的预估报告就被呈现在了大众面前。结果显示:“金中”账面上的现金流十分充裕,更遑论还有大量可以迅速变现的交易性金融资产。换言之,钟文姜的理由完全不成立。中途放弃的行事风格,十分不符合钟文姜的一贯作风。
大批媒体围追堵截,身为当事人的钟文姜却展现出了意外的沉默,任凭追问也不予置评,在三天后登上了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大批媒体蹲守机场,只拍到了一袭棕色风衣的钟文姜戴着墨镜走进通道的背影,落寞又坚定。
《华夏周刊》上下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惊喜。
丁延带着一帮虾兵蟹将,在自家公寓开了庆祝派对。两个月的阻击战,可以算是速战速决的经典战役了,苏小猫功不可没。
大功臣却在派对中途退了场,丁延在阳台找到了她。
苏小猫这货平日里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都是相当地拿不出手。但今晚却不是,她正靠在阳台扶栏边站着,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喝一口,沉思一会儿。
从前她是没有喝这个的习惯的,她喜欢一切大甜大苦,喜欢可乐、雪碧、芬达。丁延站在身后看了她一会儿,在她身上看出了些唐劲的影子。无色无味,暗藏锋芒,这是唐劲才有的习惯。夫妻一场,她竟被他影响得这么深,可见是真的动了感情。
“想什么呢?成功来得太快,不习惯?”
苏小猫没有回头,听声音她也知道,这是她的老领导来了。
“不知道,”她指了指心脏,语气犹豫:“这里有些预感,不太好。”
“怎么个不太好法?”
“问题太多了。钟文姜忽然来了,又忽然走了,来的时候势在必得,走的时候安若泰山。她是最精明的商人,大费周章地搞了这么一出,什么都没有带走,她图什么呢?”
“不是她没有带走,是她带不走。”丁延哼了一声:“《华夏周刊》二十一年的历史了,岂容人说带走就带走?”
苏小猫不置可否,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
他看了她一眼。
记者做久了,大概就会是她这个样子。这是一个动不动就危机感上身的类群,也不嫌累得慌,只有在真正的危机来临时,他们才会长舒一口气:看吧,我就说会这样,预期一致,不怕。
丁延最后把她拉进了屋:“走吧,把‘苏洲’这个身份卸下来,就这一晚。”
派对开到凌晨一点,苏小猫打了辆出租车回家,掏出房门卡开门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她的不安来自哪里。
来自唐劲。
他已经好一阵没有消息了。
打电话给他,电话那头的声音永远短促而平静,“在忙”、“一会儿说”、“有事”、“等下”。最后一次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苏小猫就想,不能再这样了,她快要在思想上赖上一个男人了。
苏小猫刷卡,按了密码进屋。
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地响起来:“今天这么晚?”
“……”
她抬头,看见唐劲正从书房走出来。
一袭v领薄羊绒衫,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支刚挂断的行动电话,显然已经回来好一会儿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了下,向她敞开怀抱,“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他完全没有异样,徒留她一个人在状况外焦虑。
苏小猫楞了一下,一下子扑过去。
她用了大力气,唐劲猝不及防,被她整个人扑倒,倒退了几步跌坐在沙发上。她抬手用力打在他胸口,声音咬牙切齿:“恨死你了。”
这话一说出来,苏小猫首先鄙视死了自己。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对一个男人撒娇了呢,弄得她一点分量都没有。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又不争气地来了第二句:“我讨厌死你了。”
唐劲拿出了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我又怎么了?”
苏小猫猛地打了他一顿,没头没脑一顿捶。
她心里的话是“你说你怎么了?”,或者是“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你是不是想造反?”,但这会儿在这个唐劲面前,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一脸莫名地盯着她,好像有问题的是她而不是他,他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还让她这么闹了一通,她还想怎么样?
苏小猫猛地一把推开他,双手环胸,居高临下盯着他,“说说,干什么去了?”
他也没瞒着,挥了挥手里的资料,笑道:“唐家有点事,我过去了一趟。”
苏小猫住了口,眼珠转了转,没说话。
还是唐劲大度,也不瞒着她,随口道:“唐家出了点事,不太好,涉及的东西比较复杂,我过去处理了一下。”
苏小猫半天答了一个字:“哦。”
“对了,忘了恭喜你,”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道:“钟文姜承认了退出,应该是不会再打《华夏周刊》的主意了,恭喜你们了。”
“……”
苏小猫看着他,张了张嘴。
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的脑中转过了丰富的词汇量,“谢谢你呀”、“我们可厉害了”、“你跟我客气啥”,话到嘴边却觉得,哪一句都不适合。
她以前不懂和人尬聊是什么滋味,现在她懂了,她这一刻和唐劲就是在尬聊。他俩之间真正的聊天不应该是这样的,而是应该抱着滚在一起,他来一句“你又皮痒了么”,她躲在他身下笑嘻嘻地回应“没有呀”,看似不正经,实则最像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说“恭喜”,她接一句“谢谢”,唐劲不像唐劲,苏小猫不像苏小猫,一顿话没谈完,已经累死了当场两个人。
她正要说什么,唐劲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苏小猫那对听力满分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几个关键字传入她耳中:“是,港口那边是有点麻烦……唐家出手了,该收拾的人会收拾。”
打完电话,唐劲没有折返回来,拿着电话思考了一会儿。他像是有急事要做,摸了摸她的头对她交代:“你先去睡,不用等我了,我有些事还要处理。”说完,他就进了书房。
苏小猫瞥见他手里那份文件掉在了沙发上,扉页“唐家机密”四个字映入她眼帘,上瘾一般的诱惑,挥之不去。
记者蹲点是一件相当无聊的无聊事。
小林把一架单反相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六遍之后终于百无聊赖地放下了。完全没有问题的相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副驾驶上,苏小猫正拿着一根熟玉米,一粒一粒地剥下来,再一粒一粒地放进嘴里。小林见了,稀奇得跟个什么似地,“小猫,你竟然还有胃口不好的一天?”
“啥?”
“平时你吃玉米,三两下就啃完了。”外号“苏小仓”,仓鼠的仓。
苏小猫换了个姿势,挪了挪臀,继续剥玉米粒,“我想点事。”
“嘿嘿。”
小林用肩膀撞了撞她,“就你那点心思,瞒得住谁呀。”
苏小猫挥挥手,“我烦。”
“你呀,你都烦了快三个多月了,”小林看着她,心有戚戚焉地感慨:“真不想参与这件事,立项目的时候你只当不知道不就完了,丁总拉你入伙你就该拒绝,干什么还答应了进项目组。”
“这不一样,这是工作,”她剥下一个玉米粒,看了一会儿,放入嘴里:“因为私人的原因对工作说no,你对得起你的那张记者证吗。”
“凡事都有例外。”
两个人共事久了,彼此熟悉对方的事也比旁人多一些,小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提醒她:“唐劲对你不错的。”
苏小猫手里刚剥下的一个玉米粒“噗”地一声,被她一个手滑,就从她手里飞出去了。
苏小猫扔了手里剥得千疮百孔的玉米,双手环胸郁闷得抬眼看小林,“我怎么他了我?”她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怎么连你都这么说?
连小林都不理解她,若唐劲知道了,她还能指望他能理解?
小林笑笑,“你这干的事,对《华夏周刊》是仗义,对唐劲真有点说不过去……”
“我稿子还没写呢,项目还没开工呢,只是前期调研而已,哪里说不过去了?”
“行行,你对。”
他不跟她争。苏小猫驴起来的样子就是这鬼样子,认死理,谁也拉不回她。苏小猫一年到头驴起来的次数不会超过五次,但每一次都要风要雨的,所以组里上下看见她这样子都躲着走,反正她自我消化能力极强,驴着驴着又天下太平了。
两个人正说着,前方靠近港口的地方隐约有人影闪动。
“……”
车内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扔掉了手里的零食,小林开车,苏小猫拿起单反,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这几个人显然是老手,不容易跟,小林开了几圈,人没跟到,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这会儿没有一个路灯,海平面起风了,海浪“哗啦”一声接一声,惊涛拍岸。小林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地说了一个直觉:“今天不妙啊。”
这话还没说完,苏小猫的行动电话忽然持续震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