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笑了,有些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没有特别想要避开你。”
“在新加坡,您连我的一点心意都不肯接受,我就把它当作是您要避开我的意思了。”她为这件事有了很多失意,但见到他,她的失意就全数被她很好地藏起来了。女为悦己者容,旧时候的人真是厉害,几个字就把一件那么复杂的事讲得这样清楚:“当然,今日您说,您没有这个意思,我也会很愉快地信。”
唐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开门见山:“找我有什么事?”
她涌起些勇气,看着他。
这一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拉开一个适度的距离,不太亲近,有一些疏远,开口就是那一句“什么事?”。她心里有一些稚嫩的疼痛。他真是厉害,一开口就跳过了叙旧,一开口就将她的久别重逢做成了谈公事,将她的儿女私情变成了无性别的职场洽公。
他设了关卡,她的七情六欲,进不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洽公的态度调动了起来:“‘金中’资本下一个在国内的收购目标,是《华夏周刊》。明日就会对外公布收购要约,我们初步与对方做过了接触,得到的回馈是拒绝,所以这一次的项目,大概率会演变成媒体眼中的‘恶意收购’事件。今晚我亲自在这里等您,是不希望您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我亲自讲给您听,误会也会少很多。我多少也会有一些私心,希望我们的这一个项目,不会对您造成困扰。”
唐劲认真地在听。
听完了,他的表情并没有意外,只有些得人尊重的莞尔。于是她不免有些困惑,在他面前她始终落了下风,他的每一个反应都不在她的预期之内。
她声音很轻:“您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觉得我会问你什么呢,或者说,你认为我会困扰什么呢?”
她看着他。
有一秒的瞬间,她扔掉了“故友”这一层外衣,动用了“女人”这一个身份,看了他一秒。
她声音温柔,仍掩不住一丝羡慕与失意,“我知道,您太太正供职于《华夏周刊》,并且,您太太和公司之间,彼此情深义重。”
唐劲顿时就笑了。
真是一位厉害的小姐。她是将一个商业事件当成未来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来预防了,在即将而来的大战开始前,先到他这里讨一个情分来了。一手洽公,一手动私,公私都要做到两全,是要有这样的周全与手腕,才成就得了如今如日中天的钟文姜。
“钟小姐,我想你误会了。”
唐劲不疾不徐,将公私混为一谈的局面清理出一个干净的样貌来,“我太太和公司之间的关系,那是她的工作,是她的事。她是独立的个体,她会有她的抉择。至于你担心的,无非是我会不会徇私插手。我这么讲好了,即便我有讨她欢心的意思,想插手,她也是断然不会肯的。或者,我换一种方式来讲好了,撇开苏小猫不谈,若我存心要插手,你来找我,也是没有用的。”
很多日子以后的钟文姜常常会想,后来对那个叫苏小猫的人有那么多的不能原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后来她终于承认了,就是在这时候,在唐劲讲这一席话的时候。她第一次见识到他讲情话的样子,明明什么都没说,“向着她”三个字已经那么明白地说在他话里了。
感情的事当真是古已有之。
心有所属,为时已晚,人生悲惨不过如此。
她还没有说出口,就明白,说不说都是一样的,都改变不了唐劲仍然向着苏小猫。
“金中资本”快、狠、准的行事风格再一次高调展现在公众面前。
隔日,一纸要约收购被公布于众。
收购对象:华夏周刊。收购对价:22元/股。收购股份数量占被收购公司总股本比例:30。收购总金额:48亿。
要约公布,舆论哗然,金融、传媒两界同时被引爆。
这是一份,条款中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能被拿来大做文章的收购要约。近年来“金中资本”东山再起,坊间传言被钟家大小姐盯上的标的,拿下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四个月。而似乎就像是要让这句话成为事实,“金中资本”近年来出手的迅速、眼光的精准,无一不在对外宣称一件事:各位的传言,是对的。
尤其是在收购华夏周刊这件事上,钟文姜所表现出的凶猛与精致更是近年来少有。钟文姜要30股权,并不像其他金融家那样按部就班、拾级而上,她年纪虽轻,却已是经历过巅峰、破败、践踏、再崛起的人生,这样的历练下,其胆量与格局远非同龄年轻女孩所能比。在双方终于见面坐下会谈时,钟文姜开门见山,一句话就将场面控在手中,将死了在场所有人:“要约收购中的所有条款,各位都反驳不了。因为相信在座的各位都明白,我提的条款中所给出的对价,是你们辛苦一辈子也可能达不到的期望值。”
纵然没对这个年轻却心狠手辣的大小姐抱任何期望,但这一句挑战人底线与自尊的话放出来,还是让在座不少元老都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冲动。
只有丁延是一个例外。
他明白,遇强敌,永远不变的法则,是冷静。
丁延放下面前这一份要约,白纸黑字,条款列得相当漂亮。钟文姜的野心和漂亮,有时候是同一种表现。
“钟小姐,”他双手交握,放在会议桌上,声音平静:“如果我告诉你,本公司并不在意你所谓的期望值,而在于股权完整,不容人侵犯呢?”
钟文姜微微一笑。
“丁总,”她迎上他的目光,与他对视,把话说得敞亮了一半:“我想,是您应该先好好问一问,你所谓的‘不容人侵犯’,究竟是您的意思呢,还是全体股东的意思?您想要股权完整,其他人也许并不这么想。现代公司经营理念中的股份制,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此了。”
丁延脸色一变。
他视线一扫,几乎带着厉色。令他心里震动的是,与他视线接触的几位股东,都低下了头,刻意躲避了他无声的追问。
他们不再与他同一战线了。
钱的诡异之处,在这一刻释放了万丈魅力。你可以拒绝它,但你不可以令旁人同样拒绝它。
商场上的一员老将,在资本界的一位年轻小姐面前落了下风。丁延的中年之旅,在这里出现了一笔意外的折损。
唐劲临时去马来西亚出了一趟差。
短途差,时间不长,临回国前被合作方拉住,请了一顿海鲜料理。即便对待料理挑剔如唐劲,也不得不承认,马来西亚这一顿海鲜的品质绝对上乘。唐劲在餐饮间隙不忘吩咐助理将这边的海鲜采购一点,用最短的时间空运回去,保证品质。合作方抢着要替他办妥这事,唐劲分寸适度地拒绝了,只说是私事,就不劳烦各位了。对方一看就知有戏可看,凑近身试探问这是给谁的。唐劲也不掖着,爽快地告诉对方,家里有一位苏小姐,不好好吃饭,不肯让人省心。合作方顿时就笑了,敢将私人感情如此挑明地说出来,可见是真的动了真心,被那一位苏小姐吃得死死的。
三天后,唐劲回国。在机场见到了照例来接他的尹晧书,这既在唐劲的意料之中,也令他不可避免地有些怅然。当日苏小猫为了傅绛,亲自来机场接他的待遇,恐怕从今往后不会有太多。
唐劲收回神,将行李箱交给特助,直起身体时对自己一笑。
这才是苏小猫,不是吗?
他喜欢的就是这一个苏小猫,而她也从未变过,他不应该对此有自私的不愉快。
男人迈开步子走出机场,随口问:“我不在的这几天,这边有什么事发生么?”
“公司这边,一切妥当。倒是《华夏周刊》那边,热闹得很。”
“哦?”
特助跟了他很多年,对他的私事也有所了解,因此说话也都挑重点:“钟文姜小姐这次的速度很不寻常,非常快,《华夏周刊》那边已经大乱了。现在市场上都倒向了金中资本,毕竟股民只想赚钱,金中肯不惜这么花这么大的代价,股民反应很是激烈,舆论趁势倒逼《华夏周刊》点头同意。”
唐劲听着,没有表态。
回到家,开门迎接他的是任姨。唐劲在出国前交代她这四天来这里做饭,但不包括迎接他回来这件事。他进门走了几步,看见马来西亚空运回来的那一箱海鲜。速度倒真是快,国际快递的效率值得他两天前付的高价。
他扫了一眼屋内,清冷地开口:“她人呢?”
“小猫这几天都没回来,”任姨恭敬地对他道:“本来今天我已经准备回去了,看你寄回来的海鲜都到了,小猫又不在,没人弄,坏了可惜,我就在这儿把海鲜弄好了放冰柜再走。”
唐劲听了一句就听出了重点。
“没回来?”他沉声问:“那她住哪里?”
唐劲最后是在罗勒酒店的会议室外走廊上找到苏小猫的。
一场持续一周的中美市场会议,由于要和华尔街那边连线开,所以中方这边配合时差,会议都在晚上举行。比与会者更苦逼的是会议室外负责采访的记者,会议间隙进行现场报道,会议结束后立刻成稿、校对、发布,还要挑选必要的参会者作为亮点采访。七天的工作量,对体力和意志来说都是一场不小的消耗战,不少媒体都放弃了这次机会,尤其在新媒体横行的时代,更没有太多人愿意去做现场蹲点这件事,等传统媒体将稿件发布后顺手转载,既节省了体力又达到了效果,一举两得。
《华夏周刊》是为数不多坚守在一线的传统媒体。风雨之际,公司动荡,人事上也诸多纠纷。眼见着落日西山,选择保全自身立刻跳槽的人不在少数。在这个时候,能扛起坚守在一线重任的,苏小猫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唐劲站在走廊一头,看着坐在走廊上的那个家伙,盘腿将电脑抱在身上打字,身边零零散散放着一个没吃完的快餐盒、一瓶开动的矿泉水、一包维c泡腾片,他心里就疼了。他知道,他的小猫就在那里,在那一个旁人看起来视若垃圾堆、她却视若守护之地的地方。
风雨动荡中的坚守,义薄云天。
他喜欢的人,情义双全。
苏小猫正咬着一片面包,边吞面包片边飞快地写稿。冷不防被人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她皱眉,一张嘴,嘴里的面包片掉了。
“谁呀?!”
“我。”
“……”
苏小猫呆了一下。
唐劲伸出手指,将她嘴角的面包屑擦拭干净。短短几天,她被工作折磨出一个睡眠严重不足的形状来了。头发零零乱乱的,扎起的马尾有点散了,连续作战的工作中恐怕也没有时间好好洗个澡、收拾自己,这会儿身上透着一股隔夜味。他此刻抓着她的手,摩挲的触感令他明白,这从来不是一双贵气的手,这是一双很实际的手,拿得起放得下,多少旁人咽不下的苦都在这一双手里咽下了。
一旁的摄影搭档小林大咧咧地看向小猫:“小猫,他是谁呀?”
“老公”这个身份在苏小猫心里还没形成,她那鱼目混珠的毛病又犯了,口快道:“熟人。”
唐劲盯了她一眼。
很凶的一眼,意思是:想死吗?
苏小猫迅速认识到了错误,冲小林补充道:“……一起睡的那种。”
小林:“……”
跟她在一起混久了,大概也知道苏小猫这人对私人生活真真假假的态度,小林随即冲唐劲笑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唐劲升起一些微怒,辨不清是对谁的怒意。
“你跟我来。”
“干嘛呀?我还在工作的。”
“你还有同事,这里不差你一个。《华夏周刊》养这么多人,不是为了在这个时候让你替他们牺牲。”
“放开我啦,我的事我要自己做完的,不能丢给别人。”
唐劲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前走。
苏小猫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的本事倒是不差,一边跟他挣扎着一边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接电话:“丁总?是,我在现场,今晚的稿子我再过半小时就给你……”
电话没讲完,被人夺了过去。
苏小猫的声音顿时尖了三分:“喂!”
唐劲死死抓住她的左手不放,将她拖进电梯时对电话那头也没客气,声音很冷:“丁总,你不在意你的下属是否有过劳死的风险,我很在意。”
说完,男人“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他将电话递给她,声音不容置疑:“关机,今晚不准工作。”
苏小猫两眼一瞪,“媒体记者最不能做的就是关机,这是职业操守。”
“好,”他从善如流,退一步:“打电话回去,告诉你的上司,你今晚做不了,让他换人。”
“……”
苏小猫扭捏了半天,憋出一句“这怎么行”。
唐劲看着她,看出来了,苏小猫对丁延,大体是惟命是从。
丁延这个人,脾气暴烈,风格独断,但在对苏小猫的呼来喝去上,却是无往不利,原因很简单,他教给苏小猫的东西,太多了,多到让苏小猫心甘情愿将心里的一块地方腾了出来给他。是上下级,也是师徒,在更多的方面,更是价值观一致、并肩一起走的战友。唐劲知道这种关系很麻烦,尤其是在一方有心利用另一方的时候。这是一种完全成型的成年人与成年人的关系,彼此成熟了,旁人进不来。
“苏小猫。”
他叫了她一声。
他很少连名带姓这么叫她,每每这样叫了,那就意味着,两人间的谈话多少会有一些沉重。
“我不介意你对你的公司、你的上司,以你的方式进行效忠。但我很介意,你的这一种效忠里面,将家庭、将我、将你自己的健康也一并牺牲进去。你明白吗?”
苏小猫看了他一会儿。
唐劲同她谈话,总是习惯留三分余地,给她留足后路。犹如看旧戏,锣鼓未响,剧本已在他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会儿不再留余地了,将话挑明了跟她讲。苏小猫了然,唐劲是将他在唐家的一面拿出来了,这一面的唐劲一出来,大部分人都是要败给他的。
“好嘛,今晚我就休息,让他们换人过来跟新闻。”
她勾住他的颈项,软软的一个人挂在他身上,把向他示好做足了,“不生气了吧?干什么呀,脸色这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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