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年开始,傅衡就没有太多力气管理“遥乡”了,所有的事都交给了傅绛。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遥乡”脱胎换骨,从一个小型福利院转型成为公司制管理。不仅如此,傅绛更是乘胜追击,一举成立了“遥乡”基金会,进而在随后的两年里以基金的名义成立了私立小学、图书馆等等数类实体,成为了今日以“善”为名的一方资本巨头。大刀阔斧、一夜成名,傅绛的手笔令人不敢小觑。
她曾经的“遥乡”已经不复存在,宿舍、教室、食堂、操场,都没有了。楼塌了,平地起,旧的过去,新的开始。苏小猫明白,伤感不由人,历史总是浩浩荡荡地往前走,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但她仍是有一瞬间的失落,仿佛她的家没有了,她又成了二十多年前那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
傅衡是在庭院里找到苏小猫的。
她正围着一株玫瑰,东转转,西转转,看这枝花看了很久,最后蹲下了身,伸手拍了拍根部的土,旁人见了,也不知她在搞什么鬼。
傅衡却是知道的。
这里是老猫的埋葬之处,是她的老猫的安息之所,也是她从稚子成为独档一面的成年人的地方。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世间万顷风浪,她仍是找得到这一个地方。这不是人的直觉,这是兽的本能,她身体里流淌着天性的原始兽性,只待苏醒。
“傅绛把这里变成这样,你不高兴了吧?”
听到声音,苏小猫一愣。
她起身,拍了拍腿上沾上的尘土,转身笑了。
“怎么会,傅院。这里变得更好了,是好事啊。”
“呵,我了解你,不必瞒我。”
他走过来,眼中带笑。苏小猫抬眼就见到了傅衡已白透了的鬓边,她心里一软,内心某个角落迅速塌陷。苏小猫不是一个念旧的人,这样的人一旦念起旧来,才是真正的生死不顾。傅衡对她而言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在她的老院长面前,苏小猫的心哪能叫心,根本就是一个烂柿子,经不起一丝旧情的蹂躏。
“傅绛很厉害,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比当今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人都厉害,”苏小猫抛开私心,安抚她的老院长:“我明白,要支撑这里,有多么不容易。尤其在越来越市场化的今天,没有钱,没有利益,只谈‘善’,是谈不了的。傅绛的选择,是对的。”
傅衡眼中有笑意。
虽然淡,却很暖。他是明白的,如今的这一个苏小猫不止是他一手带大的小猫,更是业内声名赫赫的记者,她的态度就是《华夏周刊》的态度,她说傅绛“好”,就可以引领舆论风向令旁人也觉得傅绛“好”。
“小猫,”他拍了拍她的肩,衷心地:“谢谢你能体谅。”
到底是独生子,妻子又早已过世,父子相依,他终究忍不住动了私心,拜托她:“可以的话,帮一帮傅绛。我没有力气了,也没有能力了,已经帮不了他了。”
“好,您放心,我会的。”
苏小猫离开的时候,傅衡送她到了门口。夜色中,一辆黑色幻影低调地停在路旁的香樟树下,车顶落了些白色的小香花,令人明白它已停了许久。
苏小猫唇角一翘:她的唐劲,君子守时。
车门打开,他下了车。一地月色,一身风流;立身行道,始终如一。苏小猫在夜色中看着他迎面走近,她在不自知中已有笑意漾开了眼底。
“好久不见,您身体可好?”唐劲伸手,谦敬而有礼,同傅衡交握:“今日有劳您照顾她,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谢过。”
傅衡含笑,与他握手、应答。这个男人握手的力度、开口的风度、站立的形状,都令傅衡明白:这是一个已经有过某种故事性、经历过风浪的男人。
他目送这个男人单手搂过苏小猫的肩,与她并肩离开的背影。
当唐劲的车稳稳地滑入夜色中的时候,傅衡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爸爸?”
“嗯?”他转身,见是傅绛:“怎么了?”
傅绛刚应酬完晚宴,开车来这里接他回家。车子停在不远处,似乎是停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儿他才下了车,走了过来。
傅绛问得很突兀,也很直接:“刚才那个人是?”
“是小猫啊。”
“不,我是问来接她的那个人。”
“那是她的先生,半年前,小猫结婚了。”
“这么快?”傅绛挺意外,转而一问:“爸爸,小猫介绍过他给你认识吗?”
“简单介绍过。结婚前,特地带他过来看过我,”傅衡不疑有他,回忆道:“他姓唐,叫唐劲,当时给了我一张名片,是私企的营销经理。”
傅绛一愣,沉默半晌之后,突然笑了。
“这么巧,竟然姓唐……”
傅衡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你认识他?”
“不。只不过,我恰巧知道,有一个地方,也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
“哦?那很巧啊,说不定是同一个人呢。”
“呵。”
年轻的男人长身直立,在夜色中,神情玩味。
“我知道的那位,可绝不是什么营销经理……”
苏小猫关于“遥乡”的特稿经过头版头条的运作,一夜占据舆论高峰。
据说,审核那晚,丁延拿着她的稿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评价道:“苏小猫,新闻人有心偏私起来,可是了不得的作恶。”
苏小猫站在他面前,背挺得笔笔直,不知哪来的胆量,忽地生出一团勇气,把话挡了回去:“不是偏私,是立场。我记得,新闻人是可以有自己的立场的。”
丁延扫了她一眼。
这是人性,她过不了这关,情有可原。
“好吧。”他难得的妥协,不再与她纠缠:“这稿子过了,我一个字都不会改。”
苏小猫呼出一口气,关上门走了出去。
丁延独自坐在办公室,再次拿起桌上那份成稿。文字相当漂亮,但最漂亮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苏小猫配稿的一张照片。照片上,会议结束,傅绛正端着一份精致的自助晚餐给父亲,他自己则接过父亲手里尚未吃完的饼干,几口将它吃完,那是在会议期间被人剩下的茶水点心,傅衡舍不得,傅绛替他舍不得,于是他将父亲的舍不得都解决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身价刚刚过百亿,下了聚光灯,仍是父子相依,没有比这更动人的瞬间了。
丁延放下稿子,抬手在其上敲了敲,忍不住一句腹诽:“这么会挑角度,挑这么一张照片。苏小猫,你有心偏私起来可真是了不得……”
那天以后,苏小猫却沉默了不少。
唐劲看在眼里,没有点破。她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可以被允许有自己的不快乐,他并不介意,尽管没有活力的她让他也感到了些许的不愉快,但唐劲仍是保持了礼貌的不打扰,他知道,苏小猫的不快乐是需要时间一点一点去释放的。
这一晚,跟了唐劲很多年的保姆任姨得了他的吩咐,特地来这儿做了一顿螃蟹宴。清蒸帝王蟹,酒香大闸蟹,还有熬制许久的蟹粥。苏小猫对螃蟹完全没有一点抵抗力,唐劲曾见过她吃螃蟹的样子,肉都吃光了蟹黄都没有了她还捧着个蟹壳翻来覆去地舔,把唐劲心疼得不行,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太惨了,这是几辈子没吃过螃蟹了?任姨跟着他在唐家很多年,这些年她老了,唐劲不太劳烦她,但事关苏小猫,他仍是会请她过来一展厨艺。任姨老了,心却没有老,明白唐劲的心思,准备好了晚餐就离开了,给他和小猫独处的时间。
然而这一晚,却是连苏小猫最爱的螃蟹也引不起她脸上的笑容了。她心不在焉地喝了一碗蟹粥,又意思意思地啃了两只蟹脚,苏小猫的眼神和声音都是飘的,吃完洗手,晃晃荡荡地就飘去了卧室一头趴下再也没起来。
唐劲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
他将手里的蟹腿剥完,完整无缺的蟹肉抽条而出。男人将它搁在了一旁,没有吃。他不好这个,很多时候他其实没什么爱好,直到遇到苏小猫。她有很多的爱好,每一种都耗费了她巨大的感情投入。他觉得有意思,所以后来常常做的,就是将她的爱好当成他自己的爱好。
拿起一旁的餐巾,唐劲擦了擦手。他有些洁癖,不太能闻腥味,起身去洗手,再出来时他手上已经没有任何腥味。他望了一眼满桌的螃蟹,脸上没什么表情,举步走去了卧室。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了床上正趴着的人,趴得毫无生气,整张脸都埋在天鹅绒的被子里,一动不动。
唐劲眼色渐深。
苏小猫是不可以这样的。
这是一条天性灵动的性命,铁打的一具身体、打不死的一腔热情,绝不能这么瘟。
唐劲缓步走过去,伸手朝她腰间一搂,用力一抱,将她抱了起来。苏小猫就这么趴在了他的腿上,连声哼哼都没有,软趴趴的,一个病猫。
唐劲摸着她的后脑,指尖在她的长发穿梭,一下又一下,声音低沉,“我不喜欢你这样。”
苏小猫趴着没有动。
他淡淡道:“心里有事,对旁人,不肯说;对我,也回避。苏小猫,你都不知道我会担心你的吗?”
这条罪状太具分量了,压得苏小猫当场良心觉醒。她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搂住了他的腰。
“没有啦,我没有特别要瞒你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讲。”她抓了抓脑袋,事实上,她没有说谎,她被自己的情绪困住了,而这一种情绪她并不太能用语言表达。整理了许久的思路,苏小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懂金融吗?”
“……”
唐劲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一时还真被问住了。
他没有想要对她摊牌历史的打算,对这一类问题也总是避而不谈,如今迎面撞上了,唐劲颇有些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不得不跳的惆怅。
最后,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还好。”
苏小猫“哦”了一声,没有听出他的深意。她的心思暂时不在他身上,“坦白讲,我并不排斥金融。但‘遥乡’是不一样的,‘遥乡’不适合这个。可是如今,它身上金融的气息太重了,我很担心。”
“你担心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预感,很不好的预感。你信不信记者会有‘直觉’这回事?风平浪静之下的东西,往往都不太好。”
“可是你的预感并没有发生,不是吗?”
“如果明天它就会发生呢?”
“你还有我。”
“……”
苏小猫一愣,张了张嘴,抬眼看住他。
这是一个动不动就拿真心撩她的男人,也不嫌她会笑他。苏小猫常常觉得,当初她救他一命的那点恩情真经用,以至于那以后她对他的伤害、忽视、甚至是不够爱,都消耗不完它。
唐劲的手指描摹着她的唇线,“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你明白吗?”
“唔。”
苏小猫支支吾吾地含糊过去。
唐劲只要一这样子,她就不行了。她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从没有被什么人用力对待过,以至于撞上他的一腔深情,她下意识就会衡量她得拿什么才能回报他。此时唐劲的手正从她的薄唇游移下去,在她睡衣领口问了问路,苏小猫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她了。每当这时她就开始思考应该如何礼貌地拒绝一下以示矜持,她因焦虑而扭了扭身体,殊不知这一个动作将他的手滑得更深了。他顺势握住她胸前的肌肤,俯下身唤了声“小猫”,就这样用力覆上了她,开始做一个男人拒绝不了、也不容拒绝的事。
唐劲抱她去洗澡的时候,苏小猫已经筋疲力尽,由他照顾了。唐劲将她弄干净,抱她重新躺好,自己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苏小猫已经拖着条被子呼呼大睡了。唐劲唇角一翘,真是没心事的一个猫,即便有心事,也心事不过夜。
唐劲看见扔在床边的一台相机。
这是苏小猫采访“遥乡”的相机,自那天回来后,她经常抱着看,似乎竭力想看清一些事,却不得答案,最终郁郁地放弃了。
唐劲俯下身,拿起相机。带上房门关了灯,男人径直去了书房。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唐劲按下键,打开了相机。苏小猫是拍照片的好手,近五百张现场照,无一不清。他明白,她是带了私心、动了感情在做事,拍很多的照片,写很美的文字,权当在回报当年之恩。
唐劲一张张照片翻过去,心中微动。昔年一饭之恩,当毁容盘发以报,这么古老的故事,现代人中竟还有一个苏小猫在做,他被她震动。
唐劲看着,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张照片上,“遥乡”的正门橱窗里,除了孩子们的各种活动照片外,还挂上了一幅画,画中一个变形的世界以扭曲的姿态正展现在一个孩子的面前。这幅画似乎是装饰品,橱窗常年风吹雨淋,没有太好的保护,这幅画挂在上面,也被弄得有些破了。
唐劲忽然记起了苏小猫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遥乡正门有一幅画,傅绛挂上去的,说是装饰。傅衡院长本想给橱窗套个玻璃罩,保护一下,傅绛说不用了,反正只是仿冒品,便宜货,傅院也就没再管。那副画好看是好看,但总让我看了不详。”。
唐劲细细看了一会儿。
“仿冒品?”
豁然地,他唇角一翘,懂了。
他几乎是佩服起苏小猫的直觉来了。她并不懂一些东西,却能感受到真相的面貌,这是天性的力量。做记者,她非常合格。
“32亿的真品,就这么挂在门口蹂躏,你在对谁讽刺?”
邵其轩曾经对唐劲有过一个非常微妙的评价:直觉太好。
他是从唐家出来的,唐劲对很多“不是好事”的事都有本能的警觉性,被唐劲暗示过的,十有八九都成了坏事。
所以当傅绛不请自来、登门拜访的时候,唐劲吩咐了特助“让他进来”,并未有太多意外。
四十八层的高层办公室,傅绛在落地窗前站定,遥望窗外这一城天下,给出评价:“好地方。唐家二少爷的品味,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唐劲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他拿出两个杯子,走到办公室的吧台边,问得随意:“喝什么?”
“酒,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