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就算范娆不指,江愁也能认出来到底是哪个。
凌晨这个点来看急诊的大部分人都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难免有点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唯独靠墙站着的这个人不一样。这个人轮廓略深的五官英俊得出奇,薄唇高鼻梁,薄薄的眼睑折着一道,眼珠像玻璃似的,冷淡而散漫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身上的西装整洁笔挺,珠灰的衬衣领口解开一点,露出的肌肤白皙温润,在干冷的灯光下有种电影画报的细腻质感,总而言之半点没有熟人生病住院的焦虑。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这模样肖似卓霜的英俊男人向他颔首,好似在说请问您有事吗。
他本能地不敢认,可是不敢认又怎么样,他思维中属于理性的那一部分已抢先做出了回答,这个人是卓霜,既是他认识的那个又是他不认识的那个。
“这位是江医生,袁小姐待会的手术由他主刀。”忙疯了的范娆哪里察觉得到这两个人隐秘的暗流,简单地向介绍了一下情况。
“麻烦你了,”卓霜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无表情的脸上多了点并不真情实意的笑容,随即朝他伸出手,“江医生。”
十分的客套和疏离,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他看这个卓霜像陌生人,这个卓霜看他应该也是如此。
江愁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转头看着不明就里只想快些走人的范娆,“范医生,没别的事我先去洗手了。”
“哦哦好,我这边也有其他事情。”终于能把肩上的担子甩出去,范娆如释重负。
水池边上,江愁卷起袖口,认真地清洗手指到手肘的每一寸皮肤,直到微凉的水冲掉多余的消毒液,乱麻一样的思绪稍微缓和了一点,他把这套动作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拿毛巾擦干。
手术室里还有个痛得死去活来的病人等着他去救,他却被另一个人搞得心神不宁难以冷静,这样真的太难看太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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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病人被推进手术室到伤口缝合,拢共过了40分钟。
一般阑尾炎手术半个小时就能结束,但病人的情况有点糟糕,腹腔打开发现周边粘连,所以手术时间便延长了许多。
手术结束后,江愁脱掉身上累赘一样的口罩和帽子,护士帮他解身后无菌衣的带子,“输液用5的葡萄糖,500,再加两支头孢,记得先做皮试。”
一天两台手术,不知是不是精神高度集中的后遗症,他出了一额头的冷汗,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知道了。”
为了给急诊那边的人减轻压力,病人在手术期间就提前办好手续转到普外的病房轮到他们来管。
病人推到四楼的病房,他洗完手换完衣服再过去,发现这里早已不见卓霜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很明显刚从床上爬起来往医院赶的年轻女人。
“我是袁蓝的朋友,下雨天,车不好打……刚送她来的那个是她老板。”她身边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小旅行包,担忧而焦急地看着病床上苍白虚弱的袁蓝,“她没事吧?”
“没事,手术很成功,就看术后恢复了。”
江愁收回视线,把点滴的速度调到最慢,又跟这位小姐详细说明了手术后的种种禁忌。
想到前人的例子,为了自己后半夜的安稳他着重强调了不能喝水这点,不管患者多么渴多么可怜都不能给她喝水。
这位小姐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知道我知道,我妈妈去年割过,我会看着她的。”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有问题按床头的呼叫铃,会有人过来。”
凌晨三点,在急诊那边当救火员,帮着做了三台手术,一台割阑尾两台创伤缝合,回来又查了次房,写了一大堆病志和出院小结,累得连走路都要当心摔倒的江愁终于暂时结束了今日的工作,脱掉身上的白衣,在值班室里盖着毯子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是一天里最冷的时间,街道都黑乎乎湿漉漉的,雨夹雪又转成了能看得见具体形状的小雪,反正怎么让人不好过怎么来。偶尔有两片雪花飘到玻璃上便迅速地融化成一摊模糊的水渍,值班室里有暖气,但外头的走廊一直亮着灯,他睡得很不踏实,能听见外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窗外马路上的川流不息,好几次他以为电话响了,睁开眼睛又发现那只是自己的幻听。
一夜无事,这种放其他值班医生估计要求神拜佛的好事放他身上简直是种糟蹋,听着另一边崔医生模糊的呼噜声,他翻了个身,呆呆地看着黑夜里反着淡淡白光的墙壁。
卓霜回来了。他又闭上眼。一个城市几百万人,他在医院里每天来来回回都无法看遍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所以怎么可能呢,他想了又想,从朝思暮想想到心如死灰,到后来已经不怎么想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又出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