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你帮我判断。”
程可欣立刻走到赵雅娟身边俯身看信,看完,便自觉地道:“凡我经历过的,信中写的都没问题。”她用手画出宁恕借放火逃脱那段,“那天是我接走警车偷运出来的宁恕。宁恕说手机被信里那个二弟摔了,导致他无法报警,当时觉得他深受迫害。我看这封信才知前因后果。还有他妈妈住icu那段,我了解的,就是这两句,也真实。”
赵雅娟沉着脸,依然看着手中的信,道:“这么说,可信度不小。”
程可欣看看赵雅娟的脸色,道:“我拿走这个文件夹,先走一步。赵总再见。”
赵雅娟抬脸看向程可欣:“照这么看,等宁恕出狱,也会疯狗一样地咬我?”
程可欣闭上眼睛,想到这两个月来宁恕脸上神情的变化,真是一天一个样,与刚见面时大不相同。最后在饭店大厅遇见那次,其实宁恕的眼神已经不对了,只是她善意忽略了而已。她睁开眼睛,郑重其事地回答:“如果全如信中所言,会。但请赵总调查、核对。”
赵雅娟道:“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你忙去,我立刻找人核查。”
程可欣心里感觉那封信的真实度非常高,核查结果,必然会打掉赵雅娟心中对宁恕残存的一丝愧疚。她走进电梯后,试图打宁宥的电话通报一声,可最终又将手机收回。她不愿打这个电话,她发现她心里爆发出强烈的抵制。
那封有名有姓、言简意赅、条理分明的信实在透露出太多信息,令程可欣无法停止对信中内容的回忆。即使上了车子,锁上车门,她还在回想,将她自己与宁恕的相遇对应到宁恕的复仇大计中去。她忍不住试图探究清楚她究竟在宁恕的复仇大计中是哪枚棋子。
那封信的时间轴是如此清晰,程可欣几乎不用整理,便能将自己的事对号入座。她想到宁恕在事业的蓬勃发展期暗度陈仓,攀上蔡凌霄,因为他目标清晰,需要抱一条大腿以图站稳脚跟。尔后他与蔡凌霄二话不说就分手,却对她总是泄露一丝不经意的春光。以前程可欣总是自欺欺人,这回她开始相信赵雅娟曾经告诉她的话,宁恕那么凑巧地捡到赵雅娟的戒指原来是他的周密策划。同理,当时那么凑巧地在车库遇见她,又似乎情不自禁地下跪奉上戒指,等等,会不会也是宁恕策划中的一环,试图通过她捎信给赵雅娟,让她为两人牵线?包括最后一次在饭店相遇,宁恕也是在为以后让她在赵雅娟面前说话做铺垫吧?
以前那些想都想不到的阴谋诡计,在那封信的诱导下,程可欣不仅是动摇,更是开始深信不疑。
程可欣越想越气恼,若是世上有记忆的橡皮擦,她宁愿倾家荡产买来,也要抹去这段充满羞辱与欺骗的记忆。
赵雅娟以前下班前会跟司机说一声,然后让司机自个儿去车上等,将空调打好,她随后再到。但她看了简敏敏写的信之后,今天开始特意吩咐司机到十八楼等她,一起下去;见了司机的面,还特意再度吩咐,以后无论何种情形,司机都要陪伴她一起上车。她想到信里描述的那个女人被宁恕打飞出楼梯的情形。若她哪天落单被守候在旁的宁恕逮到,估计也会一样地被打飞出去。遭遇暴力,女性的智力全无用处。
等来到专用车位,赵雅娟惊讶地看到比她早下楼的程可欣的车子还横在她车头前。赵雅娟忽然心里感觉到不妙,别是这个女孩子替她遇险了吧。她仗着有司机在边上,赶紧转过去瞧,从前风挡玻璃看进去,还好,程可欣在车里,只是抓着头皮趴在方向盘上,不知做什么。赵雅娟等了会儿,没见动静,就拍了几下窗玻璃。
程可欣被声音惊起,本能地冲着声音方向扭头,却等了好久才眼光聚焦,看到窗外的赵雅娟。她一时冲动地打开门,仰脸对赵雅娟道:“赵总,我这么笨,对一个人的认识能错到完全找不到北,我真有能力管一个项目吗?我会不会被人骗得团团转,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我真有能力吗?”她一边说,一边眼泪迸发,抑制不住。
赵雅娟看着小友的眼泪,再想想自己最初重用宁恕,如今不知多少人也在背后笑她识人不明,更不知还会有多少人不怀好意地揣测她老牛吃嫩草,差点儿栽在小狼狗宁恕手里。赵雅娟也内心汹涌,只是她克制得好而已。她状似平静地道:“都是凡人,当遇到有心算无心的时候,谁逃得过?好在咱强壮,好在咱能吃一堑,长一智,好在咱心理素质过硬,睡一觉就抛到脑后,醒来更强壮。”
程可欣听着,连连点头,哭着道:“幸好我交的不全是酒肉朋友。”
赵雅娟听了,扑哧笑了出来,道:“我刚才粗粗问了一下,简敏敏过失侵害宁恕的案子,信上说的与法院采信的一样。那封信的可信度又增加一段。我正咨询国税局的朋友,那段不知如何。”
程可欣看着赵雅娟,点点头道:“也不会假。”
赵雅娟道:“那封信是借刀杀人,应该不敢作假。你回家吧,别堵着我的车了,哈哈。”
程可欣走后,赵雅娟上车,将信交给司机:“你拿去复印五份,今晚找个与我们集团不相干的人分别贴到翱翔大厦五个进出通道最显眼的地方,原件明天还我。嗯,把第二个手机号码涂掉。”
司机得令,虽然不清楚赵总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宁宥浑身是灰,一张脸似乎挂了迷彩。她筋疲力尽地走进小会议室,见桌上已摆上了精致的盒饭。她看一眼,没胃口,脱掉手套先给儿子打电话。
“灰灰,自己去吃晚饭,好吗?妈妈还得开会。”
郝聿怀道:“我在宾馆旁边的麦当劳吃晚饭呢,听见了吗?很吵。”
宁宥放心:“吃完就回宾馆,ok?天暗了不安全。还有,多吃一份大杯玉米。”
郝聿怀道:“我都吃一个巨无霸了。嗯,他有个电邮发给你,你别忘了看。”
他是谁?宁宥刚想问,就想到他是简宏成:“你手机设了我邮箱?侵犯我的隐私啊。”
郝聿怀道:“我又不是偷偷设的,我今天才设,我只是想看看他跟你说什么。”
宁宥的眉毛竖了起来:“这样子很不好,我很生气。你好好想一下,我为什么生气,回去我问你。”
“我没什么可检讨的,我跟你是一家人,当然有权查看来自外人的邮件。”
“你回到宾馆后搜索了解一下家人之间该保有的隐私,回去我问你!”
宁宥厉声结束通话,便查看简宏成的邮件。果然有一封,而且带着附件。宁宥简直要欲哭无泪了,不知郝聿怀都看到些什么。她满心忐忑地打开邮件,一看便松了口气。还好,简宏成那家伙手指粗笨,不擅长打字,因此邮件里只有一行字:“简敏敏送出信后才告诉的。”宁宥打开附件,一看,便无力了。简敏敏除了隐瞒掉过去对宁家作过的恶,其余都实打实地写了出来,美的,臭的,完曝在赵雅娟面前。赵雅娟能不信吗?能不担心吗?这样的宁恕,赵雅娟敢轻易放过他吗?
宁宥郁闷地补上一段,将邮件带附件一起转发给田景野:“你看,这时即使我强迫简宏成去赵雅娟面前说明宁恕是为小时候从简敏敏那儿所受的罪而报复,赵雅娟也会心想这二弟做事如此仁至义尽,至今还在为宁恕说好话,宁恕却如此纠缠不休,不依不饶,可见宁恕为人之不识好歹、穷凶极恶。又如果我设法用尽一切手段去见赵雅娟,解释宁恕的报复是因为简敏敏,可我一亲姐姐的话有多少可信?再说,宁恕早与我翻脸,我依然如此尽心尽力,进一步反衬出宁恕的不识好歹、穷凶极恶。宁恕已经左右不是人了。简敏敏好本事,无招胜有招。可简敏敏再有本事,路也是宁恕自己一步步走死的。至此,神仙也救不了宁恕了吧?”
发完邮件,宁宥更没了食欲。
田景野收到邮件,打电话问简宏成:“你打算怎么办?”
简宏成道:“完全没办法。将心比心,换我是赵雅娟,既然已经在动作了,见到这封信后肯定大力加码,务求打得宁恕永世不得超生。本来赵雅娟最多在刑期上施加压力,让行贿真正如受贿一样重判,我想着会是三年五年的。但这下,我怀疑十年以上。十年之后,宁恕出狱,整个人生完了,估计会更丧心病狂。但宁恕即使现在就出来,也一样丧心病狂。所不同的是,十年后宁恕出来,第一目标终于不是我简家人了。”
田景野道:“但是有宁恕重判十年横在你们面前,你和宁宥没一点儿心理障碍吗?尤其是宁宥。你真的完全没办法?”
简宏成不语了。
田景野补充道:“你跟宁宥想走到一起,需要克服的各种心理障碍太多,远不止宁恕刑期这一条,甚至宁恕这一条还是实质性的,容易克服的。你难道没想过吗?”
简宏成沉默良久才道:“都想过。”
田景野道:“生活需要这么艰难吗?”
简宏成再度无语。他不怕艰难吗?否。他不禁回想起调查到宁宥身世后的那一天,他约宁宥在公司楼下咖啡店见面,说再见。他当时也放下多年的爱恋,与宁宥背道而驰了。可他真的驰得远吗?表面上似乎是宁恕的折腾害得他不得不一次次地接触宁恕,搅动他心底压抑的火山,其实呢,他心知肚明,即使没有宁恕,获知宁宥结束婚姻,他能不死皮赖脸地凑过去吗?怎可能说再见?那么再有困难,他也必须面对。
有手机设定的闹钟提醒,宁宥一个小时后便不管不顾地走出会议室,又给儿子打电话。令她惊讶的是,几乎这边拨号才结束,那边儿子就“嘿”的一声接起,仿佛约好了一样地凑巧。宁宥愣了一下才问:“吃好回宾馆了吗?”
“早回了。我还吃了一大杯玉米。”
“啊,好啊。这会儿干什么呢?”
“上网呢。”
“行,游戏别玩太久。我可能不会早回,你到晚上十点必须睡觉。手机一定要开着,别忘了充电。”
“哦。”
郝聿怀放下手机,抚胸一脸欣慰,满屋子乱窜着嘿嘿哈哈地打了好几拳,才回到笔记本电脑前,屏幕上正是有关隐私的解释。他此前已经很仔细地查看了,结果发现他是真的侵犯了妈妈的隐私。工具栏里还有其他几个有关隐私的页面,是那种咨询栏目中别人对隐私的态度。郝聿怀心知自己理亏,很担心妈妈生气不理他,因此一边查电脑,一边把手机一直放在手边,等妈妈来电。他假装酷酷的,以最少的字回答妈妈的问题,免得像个小男孩。可与妈妈通完电话,谁都没提起隐私,郝聿怀就很放心了。
他没关掉隐私词条,决定继续查下去,务求全面搞懂。
大面包车送宁宥等一行回宾馆。宁宥刚下车,后面追来的一辆轿车里就跳出一个五厂主事的官员,大喊一声“宁总”,扑上来,挡在宁宥面前,赔笑道:“宁总,再说几句。那边坐会儿,吃个夜宵。”
宁宥停下来,等同事们进去了,才不温不火地道:“事情闹这么大,正如你不敢破坏现场,我也不敢隐瞒调查记录,因为我们都知道宋总从基层做上来,心里门儿清。回头我写出的报告会先发给你,你看看有没有夸大。你这一整天不好过,都快二十四小时没睡了吧,眼眶都陷进去了。不管怎样,你先去休息,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处置失当。”
主事官员叹声气,道:“刚才虽然地方官员可以不敷衍,可到底来开会的是正职的,只好送他一路。不好意思,耽误送你。我现在心里很烦,宁总要是不介意,一起去大堂里坐会儿,帮我定定神。”
宁宥只得压下疲倦与主事官员走进宾馆,进门就惊呼起来:“灰灰,你还没睡?怎么在这儿?”
郝聿怀穿着睡觉的衣裤在大厅里游荡,一看见妈妈进来,就扑过来开心地挽住妈妈的手臂:“我都已经睡了,可又不放心你,就下来看看你回来没有。”
主事官员见此,只好告辞。宁宥回头对儿子道:“你救了妈妈。”
郝聿怀惊讶地道:“他想干什么?我们要不要报警?”
宁宥摇头,拉儿子去坐电梯:“我很累,而且心情很不好。看了事故现场,心里不好受;看了班长发来的那封信,想到宁恕的处境,更是百上加斤。可是刚才那位叔叔比我更累,心情更不好,他很想找我求情,可我现在哪有力气敷衍他?幸好你来接我,他看到我有孩子在,就不好意思拖着我不放了。”
“噢,那你好好睡一觉,起来会发觉心情也好起来了。”郝聿怀鞍前马后地表现得特积极,按电梯之类的都他承包了,还抢了妈妈的包,替妈妈背着,抢包前顺手就将他一直拿着的手机很自然地递给妈妈。
宁宥也没在意,以为儿子让她拿着手机。等儿子两只手空出来,她就把手机递回去。
郝聿怀看一眼手机,不自然地道:“你查查呗,我把你的邮箱卸掉了。”
“嗯,好,你从善如流。”宁宥还是粗粗看了一下,知道儿子说卸掉,那是肯定卸掉的,小家伙信誉一直很好。
郝聿怀又道:“卸掉前不小心又看到爸爸律师有个电邮给你。但我没打开看。”
宁宥道:“他打过我电话,说是你爸的案子转到法院了,大概再发个电邮,省得我忘记。”
母子两个进屋,都是郝聿怀开门开灯。
“转到法院是什么意思?”
“就是检察院那边的案子调查结束了,检察院把案子做成文件交给法院,然后就在法院排队,等开庭了。如果法官桌上堆的案子多点儿,排队时间就长点儿,没定数的。”说到这儿,宁宥打开自己的手机,将电邮找出来给郝聿怀看。
但郝聿怀早忙着倒水给妈妈,又飞奔去浴室,拿来毛巾给妈妈擦脸。宁宥哭笑不得,这小家伙在知错就弥补呢。
宁宥喝了水,道:“我考虑到你的强烈反对,今天接到班长电邮后,没给回复,也没去电话。”她又不免想到宁恕的结局,叹了声气,拿起郝聿怀刚拿来的毛巾进去浴室。
郝聿怀扭头看着,脸色沉重。他跟了过去,靠着门板道:“其实你们大人可以不征求我们小孩子的意见。”
宁宥对着镜子想了会儿,打开浴室的门,稍微弯腰,严肃地平视儿子,道:“你爸庭审后将服刑。那时候我可以见到他,与他签署离婚协议。离婚后,我和你爸两人不可避免地开始新生活。对我而言,这是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失败,永远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对你,肯定更不适应。我们会面临一段艰难的转折期,我们两个需要彼此扶持,安然度过,尽量不要给未来的生活留下阴影。具体怎么办呢?你如果心里有疙瘩,我一定给足你时间消化。反之亦然,你也要体谅妈妈。我们多交流,多沟通,都把对方放在最优先的第一位来考虑。你看这样行吗?”
郝聿怀想了会儿,郑重地点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道:“你洗澡吧。”伸手将妈妈推进门,帮妈妈将门关上。他没走开,站在门口严肃认真地想了好半天,敲敲门,提醒妈妈注意,然后大声对门里面道:“妈妈,我不反对班长叔叔。你在飞机上把该讲的都讲了,只是……我需要慢慢消化。”
宁宥在里面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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