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地瓜终于安静下来,坐着开始睡觉,陈昕儿才有时间仔细打量这辆车子与前面开车的人。这车子的档次显然中等偏下,后车座狭窄得很,坐在后面伸不开腿,且前面开车的不是专职司机,而是简宏成的前助理。她估计这就是助理的车子。陈昕儿不知这种有别于以往的安排是什么意思,但她向来知道简宏成做事少有闲笔,这种安排肯定意味着什么。她刚才面对简宏成时心潮澎湃,来不及判断与留意,此刻只能问前面的助理。
陈昕儿思量了半天该如何开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道:“请问,简宏成有什么吩咐要你转达给我吗?”
前助理在前面简短清晰地回答:“没有。”
陈昕儿愣了一下,又问:“他这么爽快就把小地瓜还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前助理礼貌而疏远地道:“陈小姐,我车技很差,一上高速就不敢分心讲话,不好意思。”
陈昕儿让一个软钉子碰了回来,可依然不死心,小心地探询:“我不在这几天,简宏成对小地瓜好不好?”
陈昕儿问出话后,等半天没等到前助理的回答。她探头看看前面驾车人的脸色,一脸淡漠,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只好忍下一肚子的问题,眼睛看向小地瓜。
宁恕打车来到约定的饭店。因为不用驾车,他可以一路很自由地前后左右观察。他没看到有固定车辆跟踪,因此下车时浑身放松,走进饭店时脚步也轻松起来。可才走没几步,他头脑中又有警报拉响,他感觉到似乎有谁在特别留意他,难道盯梢的人这么神?宁恕假装不在意,特意晃到一处光亮的镜面前,忽然站住。果然,镜面里出现一个收脚不及的人,可那人竟是他的熟人程可欣。宁恕最近满心的风声鹤唳,见到镜子里的程可欣,一时心中一团疑问生起。
倒是程可欣走上前招呼道:“真是你。瘦了好多,刚才看见都不敢认了。”
宁恕忙故作惊讶地回头,与程可欣打招呼,又迅速扭回头审视镜子中的自己,道:“瘦倒是没瘦,只是这几天很憔悴,两团黑眼圈让脸显瘦了。”
程可欣轻松地笑道:“哈哈,熊猫一点儿不显瘦啊。很忙?”
宁恕道:“很忙,又睡眠不足,这几天脑袋迟钝得很,可一进门,还是很敏感地捕捉到一种熟悉的气场。”他又看向镜子,镜框狭窄,正好只圈入两个人。他看着镜中的程可欣,而镜中的程可欣也微笑看着镜中的他。宁恕忽然忍不住道:“我妈妈在中心医院icu,我脸上有没有点儿强颜欢笑的意思?”
程可欣惊住,看了宁恕好一会儿才道:“对不起,我还开你玩笑。”
见程可欣如此吃惊,宁恕释然,显然程可欣不可能被收买了在跟踪他,要不然这么大事不会不知情。他忙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拿自家的事影响你心情。可我又不能不解释,免得被你误会我是不是忽然染上不良嗜好。只是我有个约,得准时到,回头再详细解释。”
程可欣忙道:“你去忙吧。”
宁恕点头走开,可才转身抬腿,又忍不住回头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打工仔,没办法。”
程可欣见宁恕愣头愣脑地又来一句,心里不禁软软的,温柔地道:“是这样。快去忙吧。”
宁恕很想停下来跟程可欣说说话,他已经憋了一天,想告诉程可欣他心里有多难过、多烦躁,还有更多的是忧心忡忡,担心妈妈的病情。可他真没时间。转身之间,他再度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看见面目全非的一张脸,感喟:“难怪你不敢认我,果然是一脸奸佞。但我发誓,这只是表面。”他挤出一个笑脸,“我上去了。”
宁恕走进电梯,留下程可欣站在原地发呆。程可欣呆了会儿,拿出手机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我一个朋友妈妈急病住院,我去帮忙,你们可以回头讨伐我,今天我只好缺席。”说完,就折返出门。
宁恕上楼,一眼看见邝局长站在窗口看着夜色吸烟。他便不急着去包厢,大步走向邝局长,走近了,干咳一声以提醒。邝局长闻声转头,笑道:“真是年轻人,明明累得眼圈墨黑,还浑身精神抖擞得每个毛孔都嗞嗞往外冒力气。”
宁恕笑道:“只要有事做,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但不能躺下,躺下就雷打不醒。”
邝局长笑道:“真羡慕。走,随便吃点,咱们连夜赶路。我后天有个任务,明天得去苏南看几个新区城建打底。我想暂聘你做随行行家之一,有没有时间明天陪我一天?明晚赶回来。”
宁恕不禁一愣,明天,一整天!
邝局长摆摆手中的香烟,道:“没关系,你要是忙,就别勉强,以后有的是机会。”
宁恕忙道:“可这么好的开眼界机会,难得啊,必须去。我得立刻打几个电话安排一下。”
邝局长笑道:“好,好。这块风水宝地让给你打电话,我进去了。”
宁恕恭送局长,等邝局长走远了,立刻打电话给陈昕儿:“你怎么样了?”
陈昕儿见到是宁恕的电话,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更多的欢喜让她毫不犹豫地接了电话:“唉,宁恕,正要找你呢。谢谢你帮忙,我把小地瓜要回来了,非常顺利。”
前面的前助理一听“宁恕”两个字,两只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灵敏得如雷达一般。
宁恕大惊:“这么容易就要回来了?还是……你得带着孩子离开上海才能算数?”
陈昕儿忙道:“正在路上呢,晚点儿就能到家了。我也没想到能这么顺利,真的,律师函一拿出去,就不一样了,要只有我自己上门,连简宏成的面都见不到。”
宁恕道:“噢,恭喜。谈了小孩子的抚养费没有?对方固定收入的10到20。一般很多人吃不消这一刀,到时候你与简宏成有的谈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两个人共同的孩子,对方当然要出抚养费。”
陈昕儿为难地道:“我当初坚决要把孩子生下来,死活不肯打胎,跟他表过态,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绝不会要他出钱、出力。”
宁恕问:“你一个人养得活?如果简宏成有点儿良心,应该自己提出来,要是他没良心,你尽管向法院递诉状,让他自己屁颠屁颠地找你,跪着求你。”
陈昕儿眼睛一亮:“他会找我?”
宁恕立刻听出点儿味道:“对。即使是下限的10,也是好大一刀肥肉,简宏成怎么可能不心疼?你等着他上门便是。好了,我忙,就这样吧。我估计你下午答应我的,那什么,明天帮我去医院看我妈妈一整天的事是不是又得泡汤了?跟孩子团圆要紧,呵呵,回见。”
陈昕儿急得大叫:“别挂,别挂,我明天一早就去医院陪你妈,到晚上八点,行吗?但你也得帮我帮到底。”
宁恕道:“对你,我还真不敢信任。这样吧,明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八点,你只要有一分钟离开icu走廊,我立刻说什么都不会帮你。”
陈昕儿忙道:“你放心。我这不是已经把小地瓜要回来了吗?不会再有别的要紧事,我保证。”
宁恕抿嘴收线,给宁宥发去一条短信:“妈妈怎么样了?明天我有事脱不开身,已经请一位朋友过去照料妈妈,明天早上七点到晚上八点。见谅。”
宁宥看见这条短信,气不打一处来,直到见到程可欣。她抱臂站在妈妈病房玻璃窗前张望,直到肩上被拍一下,回头见到拎着名贵果篮的程可欣。宁宥忽然意识到宁恕短信里说的,他请来明天照料妈妈的朋友可能是程可欣,这个曾经在水库边见过一面的美丽大方的女孩。宁宥就像天下所有容易轻易谅解孩子的妈妈一样,立刻没了脾气,甚至还试图替宁恕解释。
“是那边数过来第二张床。下午妈妈从手术室出来后一直没动静。我站在这儿总有幻觉,似乎妈妈眼睛在动,可其实我知道自己视力的极限,看不清那么远的动静。可即便是幻觉,也是好的。”
程可欣听着恻然。她试图眯起眼睛,看得更清楚一点儿,看清里面宁母眼皮的动静,尝试了一下,便放弃。实在太远,灯光又不是很亮,她也看不清:“我也看不清。要不,姐姐,你去坐着,我替你站会儿?”
宁宥摇摇头:“其实医生跟我说了,这是持久战,不会很快见分晓,我妈昏迷的时间会很久。而且人进了icu,家属完全插不上手,在也是白在,有事护士会第一时间给家属打电话。留的第一个电话是宁恕的,那些付费啊什么的事都是他在跑,我脑袋已经糨糊状了。我在这儿只是碍手碍脚,不理智地想离妈妈近点儿,希望第一时间看见妈妈苏醒。”宁宥不知怎么会跟几乎完全陌生的程可欣说这些,她觉得就像是在跟宁恕说话。能答应代替宁恕来照料妈妈的程可欣一定与宁恕关系非同一般,估计就是宁恕的女朋友。宁宥眼里已不把程可欣当外人,把这些她不肯在朋友面前显露的软弱多情都说了出来。
程可欣体贴地道:“既然是持久战,姐姐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你到时候还得照料醒过来后出icu的病人呢。”
宁宥点头:“是这理。我问同学要了半套户外装备,同学过会儿就送来。总得强迫自己睡觉。”
程可欣不禁想到刚才所见的宁恕满脸憔悴,叹道:“是的。”她再张望一下等候区的环境,里面各色人等俱全,环境显然不适合一个娇柔女子独自守夜,其实守夜的事更应该由宁恕来做。可她是外人,自然是不好张嘴。她只好道:“注意安全。”
“我会的。所以特意打电话打搅老同学,问老同学讨装备。老同学还特意飞车赶回来帮我。”宁宥说到这儿顿住,似乎见到妈妈挂吊针的手动了一下,忙揉了揉眼睛,贴近玻璃仔细地看。
程可欣也忙跟上,但看了会儿,小心地道:“似乎……没在动。”
宁宥的眼神黯淡了,掏出纸巾擦掉不小心印在玻璃上的额头印,回头对程可欣道:“你也看到了,其实家属在这儿一点儿事都没有,只是坐着发呆,坐累了到走廊里走走,不累。我明天还会待这儿,你不用来接替我,我吃得消。宁恕真是胡闹。”
程可欣摸不着头脑,怎么回事?
“宁恕刚刚跟你说的?”
宁宥也被程可欣问得没头没脑:“他刚刚短信我……”宁宥看着程可欣的表情,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了,忙道,“你看我现在心烦意乱的,几个短信一起来,就把脑子搅浑了。没事,没事。”
程可欣也没多问,陪宁宥又站了会儿,就告辞了。宁宥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想,宁恕短信说的明天来接替的朋友是谁呢?
但程可欣立刻回去饭店,来到大厅,一个电话打给宁恕:“我在刚才我们见面的镜子前,你能下来一下吗?”
宁恕猝不及防,道:“我刚刚离开饭店,有什么事吗?”对程可欣,宁恕的语调不自觉地温柔下去。
程可欣意外,但欣慰地问:“你去医院了?”
宁恕不敢否认,“嗯”了一声。
程可欣道:“那好,我这就赶回家,收拾一些女生用的清洗护理用品,给你姐姐送去。见面再说吧。”
宁恕只得道:“我正赶路,去苏南,大概明晚才能回来……”
程可欣大惊,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就果断挂断了电话。她意识到自己在宁恕显得可爱的愣头愣脑面前犯了糊涂,差点儿又忘记自己在宁恕手下吃过的亏。等她清醒过来,再回想,有谁会在亲妈手术当天还出门应酬?有谁会将亲妈扔在icu不管不顾?有谁会将重担都撂在姐姐身上,甚至不顾姐姐的安全?他要多没良心,才做得出来?她不信这是赵雅娟所迫,赵雅娟不会连这点儿人情都没有。程可欣取出手机,将宁恕的手机号拉进黑名单。
虽然手机早已提示挂断,可宁恕依然举着手机,贴着耳朵,没有放下。他心知程可欣鄙视他了,很可能,程可欣不会再温柔对待他。宁恕心中依依不舍,缓缓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愣了会儿,将身子坐直了,脸上露出决绝的神态。他已跋涉至此,不可能为任何人放弃了。
前助理到一高速服务区,借口上厕所,离开车子,找僻静处给简宏成打电话,报告他听到的陈昕儿与宁恕对话的只言片语。
简宏成听了,道:“我知道陈昕儿背后有宁恕,才会爽快地把小地瓜交给她。”
前助理问:“还要不要把这个月的抚养费给陈小姐,还是等她打官司再说?”
简宏成道:“给她吧,要不然小地瓜得喝西北风了。”
前助理愤愤不平地答应了,回到车上,越看陈昕儿越气愤,不顾前面说过的他开车水平不佳的话,开出几步,就将一个信封递给陈昕儿:“快到家了。这是两千元,这个月的抚养费。简总让我以后每个月给你送去两千元抚养费。希望你专款专用,不要克扣孩子的奶粉钱。”说完,便手一松,将信封不屑地往后一丢。
陈昕儿一愣,眼看着信封掉到地上。两千元,她正需要,她钱包已经快见底了。可是听着前助理教训似的吩咐,她有点儿伸不出手去捡,觉得屈辱:“你老板知道你这么羞辱他孩子的妈吗?”
前助理道:“羞辱?呵呵,我说的是事实啊。要不我说明确点儿?你别克扣你孩子的奶粉钱去买你的名牌包。怎么,你做得,别人说不得?”
陈昕儿一口气噎住,答不上来。
前助理一脸鄙夷。
简宏成转手就一个电话打给宁宥:“宁恕要挟陈昕儿明天去医院照料你妈,你要有思想准备。”
宁宥目瞪口呆,即使否认了程可欣,可宁宥怎么都不会想到宁恕会把陈昕儿要挟来医院,短信里说的朋友原来是陈昕儿:“他存心给我添堵。”
简宏成道:“对,给你雪上加霜。看起来陈昕儿为了跟我打儿子抚养费的官司,心甘情愿给宁恕当枪使。”
宁宥感叹:“这得多少深仇大恨,才会连妈妈病床前都不放过。他知道我现在脑子最乱,最无招架之力。”
简宏成道:“懦夫总是向最亲近的人捅刀子。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我也被我姐捅得千疮百孔。好吧,本来我想平复一下心情,明天再过去找你们,现在看来只能连夜赶来了。”
宁宥道:“不用,我再混乱,应付陈昕儿还是绰绰有余。我有时候想,谁让我一手拉扯大宁恕呢?也算种因得果,咎由自取。”
简宏成道:“气糊涂了吧,他又不是你生的。好了,我上车了。”
宁宥发现,虽然事情并未解决,宁恕说明天不来管妈妈,就是不来,明天陈昕儿倒是必定来报到添堵,但跟简宏成说说后,她心气儿平顺了。
这几乎是个无眠之夜。习惯保护隐私的宁宥在等候区里根本睡不着,睁开眼就能看见陌生人的环境让她提心吊胆。整一晚上,她都辛苦地将双肩包抱在睡袋里,幸好她长得纤细,这个信封式睡袋才能容下她一个人和一只包。好不容易,宁宥的守候时长替她挣足资格,她抢到一个靠墙的位置。终于,她可以睁眼只看见一堵墙了,这才掩耳盗铃地小睡了一会儿。
简宏成到中心医院时,天蒙蒙亮。他睁开睡眼蒙眬的眼睛,对司机道:“这条线路你显然已经跑得熟能生巧,比以往快了一刻钟。”
司机笑道:“还想简总睡得这么沉,总能坑蒙拐骗一下,还是不行,哈哈。”
简宏成与司机告别,直奔icu。即便等候区里横七竖八都是人,简宏成依然能心有感应地一眼捕捉到宁宥。他悄悄走过去,俯身靠近宁宥被头发遮去大半的侧脸。只是,此时的宁宥已非当年进京面试时的大孩子,此时的她只要周遭稍有动静,便能感知,立刻警觉地睁开眼睛,看过来。等一眼看清是简宏成,她飞快地伸出手捂住脸。
简宏成看着笑了,蹲下来道:“情况还好吗?”
宁宥不理他,费劲地从沙滩椅上起身。她双手说什么都得捂着脸,人又让睡袋裹着,起来不方便,再说她一向体育运动很落后,而且她还得一气呵成地在起身中做出背对简宏成的动作,因此起得非常艰难。简宏成在旁边看着,恨不得伸手推上一把。宁宥好不容易对墙打坐,坐得像丹麦的小美人鱼,才道:“没进展。你怎么来了?”
简宏成道:“先过来看看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然后趁陈昕儿还没出发,找她谈判,她就不会再来给你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