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宥这几天的日子过得风和日丽。她原以为家庭遭遇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日子会变得非常艰难,可想不到她和儿子都有如此强大的韧性来承受与克服,更想不到没有郝青林的存在,她的日子过得更轻松快乐、自由自在。眼下儿子的期末考试结束了,虽然成绩还没揭晓,可她和郝聿怀两个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可以坦然面对任何结果,无论是好是坏。因此她只须按部就班地办理出境的各种手续。
宁宥从银行换了美元回来,看时间已不早,就不去公司,直接回家。她原以为郝聿怀会待在家里,打开家门就唠叨着:“灰灰,我换了各种币值的美元,要看吗?”宁宥见没有回音,四处没找到儿子,也没惊讶,小区里就有他的几个同学,郝聿怀串门去了也有可能。
宁宥安顿好了自己,便打电话给儿子的手机,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想不到手机的叫声从书房传出,更想不到的是,很快手机里传来郝聿怀的声音:“我在睡觉,请晚饭时间再联络。”宁宥疑惑地拿着手机进书房找,果然循声找到书桌抽屉里郝聿怀的手机。宁宥脸色变了。她急忙再度拨打儿子的号码,依然,手机里传来儿子的留言。
宁宥不傻,立刻想到儿子不带手机是因为不想被她从软件上用gps定位。可是,郝聿怀偷偷摸摸地特意避开她去哪儿了呢?
宁宥试图,也一直在努力做个通情达理、不急不躁的妈妈,可儿子才初一,准备上初二,虽然一向自以为成年,也确实颇为懂事,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如今城市里人员如此复杂,宁宥怎么可能不担心。
正当宁宥急得团团转时,一个电话进来。宁宥一看是郝父的来电,寒暄一句后,立刻直奔主题:“请问灰灰在爷爷奶奶家吗?”
郝父奇道:“没在啊。灰灰没跟你说去哪儿?”
宁宥眉头一皱,委婉地道:“灰灰没说,他手机也落在家里呢。等一下您如果见到他,请让他赶紧给打我电话,我很担心他。”
郝父静默了一下,道:“灰灰真的没在我们这儿。你赶紧到另外的地方找找,我也去附近他爱去的地方看看,找到了我们互通消息。”
宁宥心急,没时间跟郝父解释,更是忘了问郝父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挂了电话后就走到窗户前探望,这么高,当然什么都看不清。宁宥心里莫名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因为以前郝聿怀做事从不瞒她,即使是做坏事,也不会瞒、不会赖,因此,今天这种种小计谋的背后,宁宥感觉肯定有这阵子家庭变故对郝聿怀的影响。宁宥忧心忡忡地晒着夕阳,趴在北窗,不肯走开,希望看到儿子尽早出现。
简宏成的电话进来,他不知有异,笑嘻嘻地道:“快下班了吗?我今天回老家,不会找你去蹭车,哈哈。”
宁宥欲言又止,“嗯”了一声,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地道:“好,多谢不蹭。”
简宏成听出有异,关心地问:“怎么了,不高兴?”
宁宥憋得快爆炸,即使忍了足有五秒,可最后还是没憋住,说了出来:“我今天早退……”
“哈哈,避开我?这不好。”
“别打岔。我回到家发现儿子不在,现在还没找到他。可他手机不带,不让我查出方位,还在手机里设留言,假装在睡觉。他从没这样过。我很担心他受最近家事的影响,性格变得沉闷。你看,他还没回家,都五点多了,要命。”
简宏成忙道:“你千万别打电话给他的小伙伴,他会觉得没面子的。”
“是的是的,所以我只能干等。但我最着急的是,他现在花那么多心思跟我隐瞒,也开始跟我藏心事。尤其是现在这当口,我感觉很不妙。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我?”简宏成不知该受宠若惊,还是该抓破头皮,连忙想了一下,依然老老实实地道,“我对小孩子教育真没心得。我在小地瓜面前也束手无策,还想请教你呢。”
“不是,我意思是,依你的性格,你小时候如果想对父母隐瞒,父母会怎么开解……”宁宥忽然意识到自己着急过度,说错什么了,忙掩饰过去,“咳咳,比如你平时怎么对待同事?”
简宏成被宁宥言语间的大转折提醒,欣喜地想到:天哪!宁宥跟他谈这么私人的问题呢,居然向他请教管教宝贝儿子的办法。他不由自主地在车位上坐直了,认真思考了一下,道:“其实这话也可以跟你说。你告诉你儿子,心里藏太多秘密会很累,秘密只会越藏越多,藏一个秘密,必须用更多的秘密去掩盖,不仅增加心理负担,而且导致自己远离善意社会,久而久之压抑心理。你看,你如果早点儿跟我……”
“呃,我明白了。谢谢你,很好的主意。啊,我看见灰灰了,对不起,我挂了。”宁宥是真的看见了儿子,即使高楼,即使夏日黄昏,光线已暗,依然能一眼认出进入小区的那个小黑影就是灰灰,一点不会错。
简宏成虽然被宁宥过河拆桥,可并不生气,反而喜滋滋地想,宁宥竟然跟他商量教育孩子的事儿,这是两人关系多大的飞跃。他快乐得都没时间去想简明集团的那些破事儿了。
因此到了田景野办公室,他忍不住摩拳擦掌,蹦跶着问:“你见过宁宥儿子吗?”
田景野奇道:“见过,熟悉。盒饭还是快速面?我等你等得都饿死了,吃完赶紧办事。”
“盒饭。她儿子怎么样?”简宏成也知道后面有一屁股的事,可忍不住。
田景野立刻打电话叫了盒饭,再对等不及的简宏成道:“很聪明,人也很好,我很喜欢他。”
“啊,那性格不像宁宥,像谁?”
田景野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呸,少自作多情。”
简宏成只是忍不住,想多了解了解宁宥最亲密的人,被田景野呸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啦?就问问而已……不会吧。”简宏成也反应过来了,“难道像我?”
田景野忙道:“别胡说,给宁宥找事儿呢。”可田景野发现简宏成在发呆,根本没听他在说啥。
简宏成脑袋里正轰鸣着回放宁宥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当时不在意,可现在咂出味道来了。“我的意思是,依你的性格,你小时候如果想对父母隐瞒,父母会怎么开解……”结合着宁宥儿子的性格像他,那说明什么?宁宥早知她儿子的性格像他。难道宁宥是比照着他的性格教育儿子?这个猜测,不,这几乎已不是猜测,而是事实,惊得简宏成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大笑起来。
田景野当下伸腿,做一个绊马索,将简宏成掀倒在沙发上:“发疯啊,转得我头晕。”
“必须发疯!宁宥今天脱口说出一句话,结合你说的她儿子的性格像我,我很确信她一直是以我的性格做范本,来教育她孩子的。”
“她今天怎么说?”
“她说:我的意思是,依你的性格,你小时候如果想对父母隐瞒,父母会怎么开解……原话,一字不差,我记性很好。”
田景野想了又想,慎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却又如此意味深长,令他无法开口。
简宏成蹦了起来,拍拍田景野的肩膀:“不干活儿了。”
“不行!”
“喝酒去。”
“干活儿啊,大哥……”可田景野根本拦不住简宏成,只能眼睁睁看着简宏成蹿出去,子弹一样地飞远了。田景野哭笑不得,再回想简宏成与宁宥之间的那些破事儿,只能叹息了。
宁宥看到儿子是跑着进小区,跑着回家的。她虽然知道儿子肯定无虞,可还是忍不住打开家门,等在电梯门口,急切地等儿子从电梯出来。终于等到电梯门开,她见到儿子看了看手表,又看到她,瞪大了眼睛,一时手足无措。宁宥见到儿子,早先的烦心早烟消云散,将愣住的儿子拉出电梯,拉回家中:“赶紧洗澡,一身臭汗。”
郝聿怀知道大事不妙,即使妈妈没责骂,依然“妈咪”地叫着,不敢看妈咪脸色,赶紧蹿进卫生间洗澡。
宁宥关上门,坐在沙发上有点儿脱力,按说她不该这么焦急的。可最近家里事情太多,她太担心儿子的心理健康,不知不觉就风声鹤唳了。她拿起手机给郝父打电话:“灰灰回来了,还是跑着回家的,大概是想赶在我下班前到家。我还没问他去了哪儿。对不起,刚才我心急了,说话欠考虑。”
郝父稳笃笃地道:“别急,别急,慢慢说。灰灰回来就好。这年纪的孩子有点儿隐私了,而且还是你越逼他越逆反。你缓缓气,得跟他慢慢地绕。”
“是的,我也不敢多说,刚打发他去洗澡呢。还得再说抱歉,我刚才急躁了。”
郝父道:“一方面是你心急,一方面也是我们最近自己牌子做塌了,在你面前信誉欠佳。灰灰都已经明确表态不要到我们家里玩。不怪你,应该怪我们自己。”
宁宥讪笑:“好在灰灰回家了,没事了。您是不是有事找我?”
“是啊,我们等不及问问什么时候开庭。”
“我也问了律师,律师说检察院在补充调查什么的,还没交到法院去。可能还得拖个把月以上。您别急,我吩咐律师了,只要一有消息,他会第一时间直接通知你们,先电话,后复印件加急送到家。我也会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知会你们,算是双保险。”
郝父叹息:“有数了。谢谢你,你一向考虑得很周到,我们也是真等得耐不住了……”
“都一样的,儿子的事比自己的更重要。我也是做人父母的。”
郝父还是叹息,为难地道:“还有灰灰。我们想他,可是我们在他面前已经尊严扫地了,没脸再跟他说大道理。你能不能劝劝他,偶尔来看看我们?”
宁宥想不到郝父这么说,可也只能叹道:“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得给他时间。”
郝聿怀湿漉漉地裹着浴巾出来,笑嘻嘻地蹿进自己屋里。宁宥看了笑道:“又忘记拿衣服!”
“没关系。”
很快,郝聿怀穿上背心短裤出来,又抱着浴巾送回浴室,都是一溜儿小跑。
宁宥将做好的三明治递给儿子,这才追着问:“先填填肚子。去哪儿了?”
郝聿怀摇头:“不能说。”
“为什么?”
“你会生气。”
宁宥心说她会生什么气呢:“可你又是设手机留言,弄装睡骗局,又是不肯说出为什么骗我,我这才会真生气呢。”
郝聿怀一下子愣住,是,冲突了:“可是我告诉你了,你会更生气。”
宁宥也没紧逼,只是道:“没关系,你自己决定了就好。但是有个问题妈妈得告诉你,成年人跟弹簧一样,你以为它被生气压扁了,不,你松手,它就慢慢、慢慢恢复了,甚至恢复得跟原来一样,成年人在生活面前自我调整心态的本事很好,那都是用很多年的阅历打造出来的。你看,爸爸的事情之后,我现在是不是不生气了?”
郝聿怀转着眼珠子,慢慢地点了点头:“可是……再让我想想。我觉得你真的会生气。”
“行。妈妈做饭,你慢慢吃。妈妈以前高中的班长叔叔说,心里藏着太多秘密会很累,不仅自己累,还连累身边的人一起累、一起不愉快。有些秘密没必要藏着掖着,很多事真说出来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句话怎么说的?沟通增加理解,理解才能彼此万岁啊。”
郝聿怀依然眼珠子骨碌碌地看着妈妈,听到这儿,忍不住道:“真的?”
“真的。我以前犯了一个大错,以为藏着秘密对谁都好,其实,我太自以为是。”
郝聿怀非常信任妈妈,因此终于下定决心说出来:“我去闸北法院了,在法院门口守了一天。你看我做的记录,这是法院押送犯人的车子进出的时间和路线。”
宁宥完全没料到。她惊讶地看看儿子,再看看儿子做的记录,愣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你是不是想调查清楚闸北法院押送嫌疑人——法院判决之前得叫嫌疑人,不能叫犯人——进出的时间规律?就因为你是未成年人,不能上庭看你爸爸,所以你想在外面车子的必经之地等着,让他看到你?”
郝聿怀紧张地看着妈妈,抿紧嘴唇不肯说话,但点头承认。
“你是好孩子!”
“真的?不是安慰我?”
“真的!”
郝聿怀晒得通红的脸这才放松了:“因为你生爸爸的气,而且是很生气,我怕去看他会惹你生气……”
宁宥忙再度申明:“我早跟你表态过了,我跟你爸爸的关系,不影响他依然是你爸爸,没冲突。”
郝聿怀道:“大人总是口是心非。我咨询过单亲家庭的同学,他们都这么说。呃,你不能恼羞成怒啊,我可是在认真地与你坦诚沟通。”
宁宥哭笑不得:“我感情上当然会有些幼稚想法:最好你也跟你爸绝交。但幸好我绝大多数的时候还是理智占上风的,绝非口是心非。我保证。喂!我这么多年的信誉摆这儿,还不够说服你的吗?”
郝聿怀认真考虑了一会儿,才慎重地点头道:“我信任妈妈。是这样的,我虽然很生爸爸的气,可我想他,还想给他打气。不知为什么,我又生气不想理他,又想见他。”
“你做得对。”宁宥早眼圈红了,觉得自己的儿子了不起,“你明天想去,可以继续去,但要带上手机。还有啊,瓜田李下的,要注意分寸,别被人怀疑你在窥探公检法的什么秘密。”
郝聿怀一下惊醒:“可不,会不会被人怀疑我要劫囚车?啊,真的,可怕。”
沟通成效良好,可宁宥到底还是口是心非了,心里酸溜溜的,觉得太便宜了郝青林。面对儿子,为了儿子好,她自然不能纵容自己的愤怒与恨。但毫无疑问,她的儿子是好孩子,想到这儿,她什么愤怒都可以化解。
简宏成并未出去喝酒。他来到宁恕新公司办公楼下,一个电话打上去:“宁恕,我是简宏成,在你新公司楼下咖啡馆,有事商谈。或者,还是我上楼?”
宁恕想不到简宏成会来找他,他怎能让这瘟神上楼,他只得道:“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