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正在给正始帝施针,在李御医等人的眼中,端得是老神在在。
他的心里却没有面上表露的淡定。
他和莫惊春说的是十日,可其实最佳安全时间,却绝不会有十来天这么漫长。这只是老太医出于时局的判断,最终做出来的委婉说法。整个太医院内,除了他之外,也有几位御医觉察到了老太医话里的含义,可他们都心照不宣,不敢多说什么。
拖多一日,是一日,如果怀揣着陛下还能醒来的希冀,要撑下去就容易得多。
可……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
他收针后,下意识捏着正始帝的手腕。
陛下这些时日的脉搏跳动已经比之前平稳得多,而且带有稳定的频率。这本该是好消息,如果不是正始帝迟迟不醒来的话。
“院首,陛下若是……我等可怎么办?”
李御医面带恐慌地说道。
如果不是有几个重臣在稳住局面,正始帝昏迷的第一日就会陷入动荡不安的状况。拖延至今,他们已经看得出来,这朝面上各有心思的人不少,唯独每日准时前来两次的莫惊春,或许才是那个坚定不移的人。
只是这位阁下异常平静,平静得过了头。
老太医沉沉叹了口气,无奈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先去将窗户打开,让屋内通风散气,然后去准备一盆热水,再晚些时候,可以让內侍……”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像是要在外面吩咐人做事。
而躺在床榻上的帝王紧闭双目,看起来还在安逸的睡梦里。
良久,一直安静的面容忽而微微皱起,像是经历了噩梦,又像是在挣扎着什么,平静安放在他身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逐渐用力,一下子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攥得发紧发皱。
正始帝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在经历又一番沉|沦。
终于,像是再忍不住呕吐的欲|望,正始帝起身趴在床边,猛地干呕了好几下,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被他吐了出去,啪叽一声摔落在地毯上。
一双黑沉略带猩红的眼眸猛地睁开,仿佛没有经过那十来日的昏迷,眼底毫无朦胧之色,只是有些怔然地看着他刚刚吐出来的东西。
在外间的脚步声猛地响起、凌乱而快速时,正始帝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那东西,紧攥在右手,藏在袖口下。然后,他用另外一只手慢慢撑住床沿坐起身来,神色苍白肃穆地看着从外间闯进来的一行人。
他的眼神慢慢地从他们身上擦过。
太后,老太医,德百……还有几个侍卫和宫人。
正始帝用手指按住太阳穴,疼得像是要炸裂般,抵住额头的手指像是要忍耐痉挛的反射。
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嘴里像是咀嚼着什么般嘶哑,缓缓说道:“第几日了?”
众人皆想不到,正始帝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如此冷静。
德百的反应比谁都快,他立刻欠身说道:“这是陛下昏迷后的第十日,莫尚书和内阁正在朝廷上商议朝事,京城中略有惊恐和异动,不过在京郊大营的威慑下,暂时还未出现任何大型的反应。焦世聪,曹刘,并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都一并下了天牢,还未波及到涉案者的家人……”
他的嘴巴波登波登地开始说话。
刘昊不在。
他去陪着莫惊春上朝。
如今这长乐宫内,便是德百在负责,陛下清醒后要说什么,那一切早在之前就被刘昊都调|教好了,德百半点都不敢忘记。
正始帝听完德百的话后,一直按着额头的手才缓缓停了下来,然后看向太后,“母后,这几日,吓着您了。”
太后眼中带泪,忍不住摇头,去看着老太医,“还不快去给陛下诊脉?”
她不敢回头看正始帝,怕眼泪掉下来。
可声音的哽咽和欣喜,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老太医先前一直不敢露头,被太后提及到的时候,才匆匆赶了过去,坐在陛下的床边为他诊脉,同时还说话,“陛下莫要乱动,您能背上的伤势最重,这些时日多是趴在床上歇息,尽管已经缝合,但愈合的情况不是很好,还未拆线,小心别让伤口再度撕裂。”他一边说着,一边蹙眉诊脉。
倏地,老太医眉间的皱痕总算消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陛下既是醒来,如今只待好好养伤便是。就是有些气血两亏,还得补补……”
就在老太医絮絮叨叨的时候,正始帝蓦然说道:“夫子呢?”
德百舔了舔嘴巴,“莫尚书正在前朝和诸位大臣一起议事。”他小声说道,不敢提醒陛下,自己先前已经说过一回。
正始帝的神色苍白,垂眸看着他的胳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藏在被褥中的右手还不经意地捏了捏,不知在摩.挲着什么,手指不经意抚.弄到微微凸.起的地方,还下意识用指甲拨.弄了一下。
正要急急入宫殿的莫惊春一声闷哼,猛地弯下腰来。
他下意识伸出的手不知是要护着哪里,僵持在那里无法动弹。
处在他右手边半步的刘昊连忙搀扶住莫惊春,急急说道:“太傅,可是身上还有别处没发现的隐患?”
莫惊春先前左右胳膊都受了伤,甚至还有几天不得不吊着胳膊走动,好在那只是御医为了以防万一,不是真的胳膊断了。但是医者在给莫惊春上药的时候,刘昊正巧是在左右的,如果不是他亲眼目睹,他也看不出来莫惊春身上究竟有着大大小小多少的伤口,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可是除了之前那几日的胳膊吊起,让人知道莫惊春受伤外,余下这些时日,就再也看不出这些伤势对他的影响。
莫惊春表现得他好像没有受伤一般。
所以刘昊一直担忧,莫太傅不会在私下隐瞒了自己的伤势,为了局面强撑吧?
莫惊春的神色有些古怪,摆了摆手,哑声说道:“无碍,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传来的尖锐男声打断。
“莫惊春,朝会还未结束,你却丢下百官,如此行径,岂非失礼?”
莫惊春站在长乐宫的殿前,漠然直起了身。
他看向殿外台阶,那里有着跟随他前来的十来个官员。
就在莫惊春惊觉正始帝有可能恢复后,他一时间不做多想,便急匆匆地丢下正在议事的朝会往长乐宫去。因着莫惊春异样的反应,刘昊自然紧跟上来。
这两位的速度太快,也没有留下什么叮嘱,所以那些宿卫看着朝上百官跟着莫惊春离开时,并没有阻拦,倒是让他们一路顺利跟到了长乐宫。
莫惊春冷冷说道:“诸位跟着我一路擅闯皇宫内院,岂非也是失礼?”
为首的官员不依不饶地说道:“莫惊春,你同样也为臣下,如今浑然将皇宫内院当做自己的居所,长达十来日不肯出宫。即便你的身上怀有太|祖令,岂非也是亵渎!”
莫惊春平静地从袖中掏出另外一个印章,那是陛下还在东宫时惯用的小印。
见此小印,如见太子殿下。
如今莫惊春将其掏出来,面不改色地说道:“陛下允诺臣下的这件小物,能让我出入宫廷,无需报备,尔等呢?”
即便不用太|祖令,莫惊春要得以进出也不是难事。
许冠明的脸色就跟吃了屎一样难看,莫惊春心中着急,却是不想再跟他继续扯掰下去,转身便要朝殿内去。
只是这一转身,却一头撞上了一道坚硬的肉墙。
不过这肉墙也不怎么僵硬,在被莫惊春这不经意一撞之下,肉墙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旋即一道熟悉到令人发颤的嗓音笑吟吟响了起来,“这么着急,是要往哪去?夫子。”
莫惊春愣在当下,缓缓抬头。
只见神色苍白的正始帝正站在殿内,他的身边,德百正小心翼翼搀扶着他。
那人,那声音,那模样,确实是陛下无疑。
莫惊春虽然通过奇怪的触感得知陛下的清醒,却没有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让人确证的了。在意识到陛下清醒这个事实乃是真的后,一直强压在莫惊春体内的虚弱猛地爆发出来,他的膝盖一软,禁不住软了下去。
正始帝的眸子猛地紧缩,一手抓住莫惊春的胳膊,却在意识到触感不对的同时,下意识也卸下了力道,跟着莫惊春一起软了下去。
只是莫惊春的模样稍显狼狈,一手撑着殿前的门槛扶住,而正始帝却是单膝跪在地上,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胳膊,感受着厚实衣裳下那诡异的突起,“伤得这么重?”
无力的虚弱感笼罩了莫惊春的全身,不过陛下这话,却是让莫惊春找回了难得的熟悉感,他无奈笑道:“陛下重伤至此,难道臣下便能独善其身?”
他在刘昊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而正始帝却是自己站了起来。
看来陛下这些时日的昏迷和睡卧床榻上,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无力。
不过从刚才正始帝扶不住莫惊春,自己也险些栽倒来看,多少还是有些妨碍的。
正始帝:“你最近睡了多少?”
这又是另外一个和眼下的正事毫无关系的问题,莫惊春本来打算斟酌着回答,将话题扯回正事,最起码殿前台阶下,正有十好几个“有幸目睹”了陛下醒来的官员。
只是莫惊春还未说话,刘昊抢着说道:“陛下,太傅这些时日,每日约莫只睡得一二个时辰。”
这几乎榨干了莫惊春的体力。
是以刚才在看到正始帝清醒的那一瞬,紧绷的弦骤然松开的瞬间,才会有那样排山倒海的虚弱感压了下来。
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外面,莫惊春下意识说道:“陛下,正好今日朝会,您在此时醒来,也可以昭告文武百官这个大好消息。不过您的身体还需要足够的恢复时间,暂且还是不要太过劳累才是。”
正始帝缓缓收回视线,看也不看外面跪倒的一群人,转身朝着殿内走去。
站在台阶下的许冠明脸色红一片白一片,到底重新变成了安定。
——正始帝醒了。
这无疑是一桩好事。
…
正始帝醒来的那个清晨,莫惊春强撑到下午,将历经的事情都交托了一遍后,就压不住翻滚上来的困意,在偏殿歇息了。
帝王刚醒来,也不可能过度用脑,只是将柳家兄弟,马敏,还有许伯衡薛成等老臣都叫进来,草草吩咐了一些要紧的事情。
等到了晚上,老太医盯着公冶启吃下的汤药后,舒了口气,“陛下,再过几日,您身上的伤口就能拆线了。”
正始帝坐在床榻上,膝盖上盖着一层被褥。
他的神色掩藏在烛光的暗影下,倒是有些看不清楚。
老太医在心里嘀咕着殿内的光亮不够多,一边在药箱摸索着什么。
正始帝:“莫惊春的伤势如何?“
老太医小心说道:“莫尚书身上的伤势虽多,不过没有什么致命伤。不过他在那日后一直过多压榨自身的精气,没怎么休息,今夜怕是要好好睡上一宿。”
莫惊春已经从下午睡到如今,都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正始帝神色倦倦,“你出去吧。”
等刘昊都带着人下去后,殿内就只剩下公冶启自己一人。
他靠坐在床榻上,神色略显古怪地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很小,看起来就只有手指那么大,却是一个精致缩小的人状玩|偶。
不,说是玩|偶也不像,手指摸上去的时候,帝王似乎能够感觉到那小脸蛋细腻的皮肤感觉,那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只是被等比缩小了无数倍,甚至能够藏在正始帝的嘴巴里。
他就是被这东西卡得呛醒。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莫惊春。
正始帝将这小小人平放在手上,看起来就像是夫子平躺在他的手心。
他略显好奇地用指腹小心翼翼扯了扯小小人身上的朝服,在指尖掀开袖口的位置时,正始帝看到了胳膊上鲜活的细碎的伤口。
正始帝的脸色微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动作极快,将这件精致的朝服从小小人身上剥离开。
还不止一件。
朝服内,是中衣,再里面的……
还有一双小巧的靴子和袜子。
正始帝小心翼翼地将小人剥得赤|裸后,将他翻过来,又翻过去,仔细检查他身上所有的痕迹,从头发丝到脚底,当真是一点都不肯移开视线,将所有受伤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记在心底。
清晨,他醒来没多久,德百还没有派人去前面通知莫惊春时,夫子就已经急匆匆地出现在长乐宫前。
莫惊春是怎么知道他醒过来的?
是靠着这无形的联系?
正始帝低头看着躺在他掌心的小小莫惊春,露出一丝诡异奇怪的神色。
他缓缓将手掌上移,抵在嘴边。
尖锐的牙齿轻轻咬住了小小人的肚脐眼。
长乐宫,偏殿内。
原本睡得一塌糊涂的莫惊春正在无助地扭动。
他感觉……
自己在做梦。
最开始,他梦到自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剥离去了衣服,变得凉飕飕的。然后又是奇怪的粗糙的触感不带任何一丝淫|色的检查了他的全身……
然后,莫惊春猛地弓起身子,一下子抱住了小|腹。
奇怪得像是要钻进去的诡异感让他在梦中不住打滚,小小呜咽了几声。
但最终,这梦里的奇怪梦境还是逐渐平息下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莫惊春眉间的蹙起缓缓平了下去,又像是睡着了。
…
月色暗沉,在寂静的宫宇中,大皇子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依着他这小小年纪,到了子时前后还不睡觉,便是过分苛待身体了。
郑明春站在他的身后,笑了笑,“大皇子,您再不歇息的话,依着您现在的岁数,怕是往后别想长高了。”
大皇子平静地说道:“你有什么依据,晚睡会长不高?”
郑明春幽幽地说道:“我没有晚睡会长不高的依据,但是我有晚睡会猝死的依据,您要吗?”
大皇子回神看了郑明春一眼,淡淡说道:“陛下已经清醒,你便是出宫去也不会惹事,明日就莫要再留在宫内了。”
郑明春的姓为郑,和郑家,郑云秀,当然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同样是从顾柳芳的书院走出来的学生。
虽不是郑家本家的子弟,却同样是出身世家大族。
在郑家牵扯到这桩谋反的大案时,郑明春不可避免也要卷入其中。
如果不是他有着皇子师傅的身份,如果不是他这一年的行踪都有大皇子可以作证的话,那郑明春眼下未必会在这里,而是在天牢了。
只是他暂时不必面对来自于薛青的压力,却得面对来自郑家的压力。
郑明春能够借由教导大皇子的理由躲在宫中,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郑明春无奈摊手:“大皇子,您不能用完就丢呀。陛下虽然清醒了,可是他要如何处置,这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大皇子摇头说道:“不必担忧,陛下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的。
“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郑明春扬眉,奇怪地说道:“难道大皇子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郑明春此人极鬼,倒还真的没什么他看不透的事情。
大皇子踱步往床榻走去,背对着郑明春摆了摆手,“不要再神出鬼没,郑家的事情是郑家的事情,如果莫惊春在的话,他也不会让陛下滥杀无辜。”他那姿态,就是让郑明春赶紧滚。
至于其他的……
大皇子立在床榻边,盯着床榻上的厚实被褥沉吟了片刻,猛地踮起脚尖从地上弹射起来,然后面朝下趴在床榻上,再来回滚动两下。
唔唔……
桃娘说的,在床榻上放两三床厚厚的被褥再滚动一圈,果然异常舒服解压。
大皇子就这么趴着,慢慢蹬掉了自己的靴子,然后蠕动着将自己给埋在了被褥下,只冒着个小脑袋。
呵,外面的阴谋诡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不过是个区区五岁的小孩呀!
大皇子美滋滋闭上了眼,很快打起了软软的小呼噜。
这一夜,正始帝清醒的消息传遍了朝野,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总算能够睡个好觉,有的人却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