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醒了?”

莫惊春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陛下已经坐在身旁。

这几日,莫惊春的伤口逐渐愈合,除了每次换药的时候还能看到肩膀狰狞的缝合痕迹外,身体也在逐渐好转。

伤口已经快能拆线了,就在这几日的事情。

莫飞河入宫来看他。

不管当时莫惊春入宫再有缘由,但是他在宫内停留至今还未离开,对外终究是一个问题。

但是莫飞河入宫后,却什么都没有问他,而是寻着老太医详细问过莫惊春的情况,然后才端正地坐在床边。

莫惊春有些犹豫:“……父亲?”

他甚少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下面对莫飞河,尤其坐立不安。

莫飞河不紧不慢地说道:“还疼吗?”他的眼神落在莫惊春身上,只余下淡淡的担忧。

莫惊春便笑起来,“没之前疼。”

挖出箭矢,缝合伤口,这些当然是痛的。

可这疼痛却是救了他的命。

莫飞河叹了口气,略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犹豫,片刻后,他将椅子拖过来,然后摸了摸莫惊春的头发。

他许久不曾做出这样的举动。

毕竟莫惊春已经不是年少的年纪,而莫飞河也老了。

莫飞河轻声说道:“是莫家对不住你。”

莫惊春眼神微眯,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您难道要学习兄长那样,万事都要先说一句抱歉吗?”

莫飞河:“你不在意,并非不存在。”

莫飞河得知莫惊春出事时,他其实正在入城。

毕竟西街的位置,还是更靠近他们要入城的城门,那里出现的骚乱跟动静,比其他地方更快地抵|达了城门口,守城的卫兵跟进出的行客议论纷纷。

“西街……”

“听说是莫家人……”

“……莫惊春……”

“出事……”

“受了重伤……”

“已经被送去官府……”

“是虚怀王的人。”

莫飞河猛地勒住马匹,看向刚刚出城的行商。

他身后的亲兵机灵地跳了下来,凑过去问道:“您怎知道,那就是虚怀王的人?”

那行商打量了一眼这批要入城的行商,虽然看着也是商人打扮,可是他却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不自觉变得服从了些,“我本来最后一站就是要去西街买点东西,结果正巧赶上出事,我就就跑出来了。那被围在中间的马车……我之前见过,合该是虚怀王府的马车。他们府上的马车会在角落画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我不会认错的。

“不过那莫惊春应该是被旁人带走了,我记得我离开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已经到了。”

“多谢。”亲兵说完话,利索地将一块碎银子塞给那行商,然后又走了回来。

莫飞河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进城。”

莫飞河面无表情地说道。

熟知他脾气的亲兵都知道他已经怒极。

这一行人进城后并未停下,而是骑马在官道上飞驰,越过坊市,以穿插的姿态迅猛地出现在虚怀王府前。

他没有去西街,因他不是医者。

莫飞河能做的……

他眼神幽深地看着眼前的王府。

虚怀王在外有封地,京城中的住所,不过是一处五进的大宅院,却已经极致奢靡,就连门外的石狮子,都比别处要大上一圈。

阍室内,门房露出震惊的面容,色厉内荏地喝道:“来者何人!”

莫飞河骑在马背上,冰冷地露出个微笑,“莫家,莫飞河。”他一挥手,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卫便迅速地包围了虚怀王府。

这位纵横沙场数十年,一直谨慎的莫老将军的神色淡漠,仿佛眼前这座虚怀王府,便是下一个敌人。

“狄青和,将虚怀王府包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

老将军的声音淡定又从容。

“任何一人试图离开,格杀勿论。

“不论是谁。”

如果不是正始帝兜底,莫飞河这样悍然的举动,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可莫飞河在看到莫惊春如今的模样,却是恨极当时没有杀入王府,将那虚怀王给拖出来。

闯出祸事的人是孔秀郡主,可教育子女,任其如此纵容的人,却是虚怀王。莫飞河自然做不出去掠杀一女子的行为,那当然是要打上虚怀王府。

莫惊春轻笑了声,淡淡地说道:“虽出了意外,但能够阻止孔秀郡主的恶行,也是一桩好事。”

莫飞河怔然地看着莫惊春,一直硬挺的腰身总算略弯下来,只那一瞬,莫惊春便莫名从父亲身上感觉到一种苍老年迈的错觉。

莫惊春微顿,下意识抓住了莫飞河的胳膊。

莫飞河:“子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险些为此丧命。你不觉得痛恨吗?”

父亲的话,让莫惊春茫然了一瞬。

他抿唇沉默了片刻,试探着说道:“痛恨孔秀郡主吗?她的言行卑劣,害了无数百姓,我自当是痛恨万分。”

“那她伤及你一事呢?”

莫惊春的脸色阴沉下来,“她险些害死我身边的人。”

“那你呢?”

莫飞河不依不饶地问道,“你的侍卫确实差点为此陨命,可你不也如此?”

像是被莫飞河这么一问,莫惊春才有一种恍然而懵懂的错觉,他似乎忘却了这点。

痛恨……

莫惊春逡巡了自身的情感,有一刻,他是茫然的。

莫飞河的脸色有些难看。

却不是对莫惊春,而是对他自己。

莫飞河心里叹了口气,早些年在外奔波,长子十几岁就跟着他上战场,独留着莫惊春一人支撑门户。谁成想,他们还没来得及回来,妻子便病逝家中,当时一力支撑的人便是莫惊春。虽有长辈,可是当时老夫人年岁已高,早就力有未逮,莫惊春是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过来,回来的时候,甚至还能朝着两个冷硬的父兄笑,像是将所有痛苦的事情藏了起来。

再年长些,便是永宁帝的事。

莫飞河对永宁帝的态度很复杂,一方面若不是先帝,莫家不会有今日之威荣,可另一方面,帝王心术,先帝对莫惊春的打压磨砺却也是真。他和莫广生在外奔波,十来年间只匆匆回来过数次,莫惊春一直都说无事,可直到莫惊春成为东宫太傅后,莫飞河这才窥探到其中的隐秘。

没过多久,莫飞河便在边关接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

而莫惊春则成了新帝的宠臣。

这一变,就是数年的光影。

莫家逐渐兴盛起来,边关的战役也转为平稳,当莫飞河以为一切都要落下的时候,他却再度体会到那种沉闷的痛苦。

莫惊春并不觉得他如何,可是亲近的人却是感觉不同。

“子卿,孔秀郡主当街强抢而致使你受伤,你不憎恶郡主待你的行径?”莫飞河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得再清楚一些。

莫惊春:“愤怒的情绪确实也有,然她是女子,我自不可能打揍她一顿。且这一次,也必定会秉公处理,溯源以往的罪过,倒也没什么可恨的。”

“那可不对。”

蓦然响起来的声音惊得莫惊春跟莫飞河一起转头,正看到正始帝跨步从门外走来。他一身冠冕朝服,异常严肃正经,那些珠帘交错的声音清脆,黑金靴子踩在地上,绵密厚实的毯子消去了所有的声音。

“陛下。”

莫飞河起身,床上的莫惊春也掀开被褥。

“躺下。”

正始帝冷硬地说道,在他身后还跟着老太医和刘昊等人,老太医冲着莫飞河欠身,便径直绕过陛下,拎着药箱在床边坐下,顶着这样诡谲的气氛开始给莫惊春诊脉。

莫惊春:“……”

老太医真乃非常人也。

这边老太医正在认认真真给莫惊春诊脉,那厢正始帝不疾不徐地说道:“夫子,老将军的话可是不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你这般,连仇怨都没有的宽和心性,这世间少有。若是谁都能像夫子这般,行事做派都这般随和的话,那世上的趣味就少了许多。”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这话却是不妥,臣只是觉得事态还在可控范围内。”

正始帝却是看也不看莫惊春一眼,转而去跟莫飞河说话。

他们站的距离远,再压低声音说话时,莫惊春就半点都听不到了。

好半晌,老太医松开手,平静地说道:“日常走动没有问题,但是伤口的愈合还需要时间。这往后要多吃些补血的膳食,药方我重新再换过一遍,谨记暂时不可碰水。待会还得再换一次药……”

老太医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等他说完后,莫惊春便依着他的意思脱下了外衫,再露出了伤口的部位。

老太医快|手快脚地解开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伤口,一卷卷退下,露出狰狞的伤痕,那些丝线缝在身上的痕迹刺眼得很,站在不远处的正始帝住了口,黑沉眸子久久地凝视着那大片缝合的痕迹。

莫飞河循着陛下的眼神望去,眼底流露出少许疼惜。

莫惊春对每次换药的擦洗跟剧痛习以为常,额头微微冒汗,他挨过又一次换药后,老太医清洗完手指,再按在伤口边缘挤压了几下,宽慰地说道:“没再出血了。”

莫惊春闷哼了一声,软着嗓子说道:“您再按下去,就差不多了。”

老太医呵呵笑了起来,将拆下的废弃布料丢到一旁,说是最近可以不用固定了,但是要避免沾水和脏污,便又用极其柔|软的布料小心地缠了一圈,“虽不用再包扎,但最好还是用干净的布料缠裹一些。”

莫惊春默默记住了。

莫飞河回神,正要跟陛下致歉,却发现正始帝还在凝望莫惊春,那黑沉诡谲的眸子像是在看着什么还未剥开的珍宝,透着一丝压抑的郁色。他心头一颤,险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一瞬,正始帝看向他,已经是沉稳平静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莫飞河心里原本想说的其他话一下子就藏入腹中,片刻后,他木着脸说道,“陛下,我儿莫惊春在宫中叨扰多时。如今老太医既然是这样的说法,看来是能够起身走动,既如此,还是莫要让他在宫中再待下去了。”

莫飞河的话合情合理,即便是正始帝也无话可说。

他斜睨了眼正坐在床榻上往这边望的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老将军言之有理。”这便是将这件事确定下来。

莫惊春微蹙眉头,倒不是对这结局有什么不满。

……陛下,当真无碍吗?

这些天,正始帝举止正常,甚至没有因为莫惊春受伤而做出什么冲动的举措。

莫惊春并非想自视甚高,若是陛下当真恢复正常,他自然是高兴。

可每每靠近正始帝,莫惊春都会有种刺痛的感觉,就像是陛下|身上正涌动着无数扭曲疯狂的恶意,只是不知为何被陛下强行压制下来。

这也让原本决意要离开的莫惊春思虑再三,一直没有主动提起来要离开皇宫。

但如今莫飞河入宫,提出此事,也是合理。

正始帝应下,让莫惊春随着莫飞河出宫,那一应的动作也正常,理应……不会有事。

越是正常,就越是不正常。

莫惊春叹了口气。

不过下午,他便乘上出宫的马车。

对面坐着莫飞河。

暗十五没有跟着他离开,德百悄悄与他说,等他恢复后,会让他直接归府。

莫飞河今日穿着朴素,如果不是他板正的眼神跟犀利的眼神,谁也看不出这头发花白的人实则是掌握数十万大军的莫老将军。

莫飞河平静地说道:“子卿,往后,还是不要跟陛下走得太近。”

马车再是平稳,都会颠簸。

莫惊春的肩头被颠得隐隐作痛,额头冒着薄薄的汗,正在忍痛的时候,突然听得莫飞河的话,他的心头狂跳,脸上却是一点神情变化都没有,淡淡说道:“父亲,这是为何?”

他的语气淡定从容,像是随意发问。

莫飞河:“陛下这些年的行事作风,比刚登基的时候狠厉许多。你的事情,陛下大动肝火,压着京兆府跟三司秉公处理,可说是秉公处理,实则也是顶格待遇,如今陛下正在寻当初那些受害的百姓,说是要将那些曾经受害者的家人带来京城,让他们亲眼得见首恶伏诛的下场……你说说,陛下既是这样的态度,底下怎可能会轻放,最终当真定了车裂。”

说到最后一句时,就连莫飞河的声音也轻了些。

车裂是极刑,并未废除,但从来不上皇室。

虽朝廷还未刑不上大夫的地步,可是不管是权贵还是世家,有人犯法的时候,如当初张哲流放,就已经是严重。甚少会真的将极刑落到皇家中人身上,尤其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孩儿倒不觉得残忍。”

他看向莫飞河,语气镇定,仿佛体会不到这简单字句里的血腥。

“此事,陛下与我说过。而我觉得,若是这叫残忍的话,那更为残忍的不该是郡主本身?她为皇室宗亲,享受权势乃是理所当然,可这份权力,却没有包括那些无辜被玩弄戏耍的可怜人。”此时此刻,莫惊春的语气甚至显得有些淡漠,“如果她不愿意,自然可以继续为自己争取。只是孩儿觉得,这已经是她能得到,最好的下场。”

如果落在正始帝手中,那才是真正,最是不堪的下场。

莫飞河沉默了片刻,叹息起来,“你说得也有道理,能亲眼看到仇人伏诛的下场,越惨烈,才越能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怨。”

有时候只简单的斩首,却无法发泄心头的痛恨。

莫惊春:“若只是简简单单的刑罚,倒也不必大费周章,让他们过来看了。”

不过顿了顿,他垂下眸,眼底幽浓波光微动。

“父亲,您方才既然有这话,那想必,应该不止是孔秀郡主的事情吧?”

不然依着莫飞河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狠厉,他应当不至于对孔秀的下场有这样的感慨。

莫飞河淡淡说道:“从你出事到现在,虚怀王府已经被封十八日。”

莫惊春敛眉,这事是他知道的。

“……陛下不许任何人进出。”

除了正始帝亲自去过一次外。

这句,也是正常,若是能够随意进出,那还叫什么封闭?

可这句话如果是被莫飞河特地点出来,必然有他的缘由。

不可能是明面上这么简单。

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这个任何人……

莫惊春脸色微变,眼睫毛如同轻弹的羽翼,“连采买也不许进出?”

莫飞河颔首。

莫惊春闭了闭眼,一十八日,整个虚怀王府……

就算厨房准备的东西再多,可总有耗完的一日。

但……

莫惊春微蹙眉头,“就算没有新鲜青菜肉食,可是最基本的米面,王府厨房难道没有存下吗?”

莫飞河缓缓说道:“虚怀王前几日刚刚发作过府上的厨娘,包括之前的厨娘和采买的东西,在封闭的前一日,刚刚全部都丢掉了。”他之所以对虚怀王府的事情知道得清楚,自然是因为查过。

早在七日前,看守王府的人就全部换成是宿卫。

莫飞河的亲卫已经撤离。

正是因为经过了前十来日的煎熬,莫飞河也从亲卫口中得知那一次陛下亲临时的恐怖……据说,虚怀王已经在饥饿中咬断了一个侍从的脖子。

可即便是这样,当日亲眼看到这一切血迹的正始帝却是笑了笑。

“虚怀王看起来大好,倒是另寻了出路。看来,倒是不必寡人担忧了。”他说完这番话,便转身出了府,不顾府上扑出来的哀求,帝王像是充耳不闻,又像是满心故意,大步出了王府,“来人,将王府锁上,什么时候那案子判决下来,便什么时候开门。”

帝王的话便是金口玉律,宿卫当即就将王府前后的门全部都封住了。

莫惊春听完莫飞河说的话,脸色变得沉默了些。

陛下,陛下……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的手段确实是一如既往的残忍。

孔秀自然有错,却也是虚怀王的纵容。

从虚怀王抛弃封地离开的时候,莫惊春就知道虚怀王已经成为正始帝的眼中钉,尽管陛下会有各方算计,但是如同虚怀王这等会抛弃封地子民的郡王,却当真只是耻辱。若是他依着正始帝的暗示尽早归于封地,那帝王或许还可以饶过他一命。

可虚怀王却是不肯,还闹出来这样的事情。

那前后两桩事情叠加在一块,正始帝不恁死虚怀王才奇了怪了。

莫惊春倦怠地捏了捏鼻根,轻声说道:“可有朝臣劝说?”

“连许伯衡都被阴阳怪气嘲讽了一顿,”莫飞河叹息地说道,“谁不知道此举阴损至极呢?可是陛下不肯放人,就只能硬挺着。”

莫飞河倒不是可怜虚怀王,他巴不得虚怀王死。

他只是从这一手段中窥探出帝王的阴狠毒辣。

莫惊春眼下是得正始帝偏宠,可是帝王却不是先帝那般宽厚,是个喜怒无常,爱恨浓烈的人。他喜欢的朝臣,如莫惊春、薛青、许伯衡等,便在朝中上下享有独特的待遇,可他不喜欢的,如黄正合,王振明,林御史等这些,便是揉搓扁锉,各种境遇别有不同。

就像林御史,去岁还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台大夫,可是年初就已经被褫夺了所有的官位,一贬再贬。

林家的事情不过刚起了个头,林御史就已经不再是官身。

而薛青看起来,还在查。

公冶启这样翻脸无情的帝王,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直都能得到陛下恩宠?

若是不走近,或许还能斟酌一二,可要是成了跟前的人被记挂在心上,便已经是不同。谁都无法保证,这样的厄运不会降临在自身身上。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喃喃说道:“父亲,您这话,却是说得太慢。”

他应该更早,远在莫惊春还未面临着一切,远在他还没有跟公冶启相交,远在他刚刚成为东宫太傅的时候,那时候……莫惊春才有选择。

如今,莫惊春却是没有了这个权力。

莫惊春回到家中,得到了家人的盛大欢迎,至少桃娘是哭得稀里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