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袁鹤鸣用手沾了酒水,然后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猛地看向袁鹤鸣。

袁鹤鸣张口轻声说道:“陛下是故意放纵。”

莫惊春的脸色有点难看,捉着酒盏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过于狠辣。”

袁鹤鸣苦笑了声,谁说不是呢?

可这便是天子。

正始帝想做的事情,还未有做不到的。

莫惊春的呼吸有点沉重,更别说这件事里面还掺杂了他的兄长莫广生。他是知道这件事……还是不知道,却在其中随波逐流?

他猛地吃下一杯酒。

袁鹤鸣看着莫惊春的动作,心里却是有着担忧。

从前袁鹤鸣或许猜不透为什么正始帝迟迟不肯娶妻,可如今有了莫惊春在后,他大抵是猜到了这其中的缘故。

当然,还有柳存剑的友情馈赠。

在袁鹤鸣传达了关于莫惊春的建议后,柳存剑确实是很快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纠结的事情看着严重,实际上取决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喜欢的人。

如果那位女侠愿意,那便什么都不用在乎。

而柳存剑在事事如意后,整个人也显得比从前开朗许多,至少不再阴沉着一张脸,瞧着难受。

或许是因着这样的缘故,柳存剑和袁鹤鸣的关系和缓下来,他也从柳存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莫惊春的旧事。

……莫惊春可真能藏。

袁鹤鸣一边这般腹诽,一边心生忧怖。

涉及皇家,从无小事。

莫惊春的事情是隐秘,可再是隐瞒,总归有迹可循。

至少朝中几个老臣,尤其是许伯衡,定然是猜得出来。若是再牵连到皇嗣的事情,那莫惊春……向来这等地位不对等的情爱,喜欢的时候自然是情浓意浓,可要是厌弃了,当初的亲昵便会成为刀山火海。

袁鹤鸣自认清楚这种劣根,这才越发担忧莫惊春。

信任帝王的甜言蜜语?

呵。

莫惊春默不作声又吃了杯酒。

反倒是袁鹤鸣来劝说他,“你可别再喝下去了,这都比你平时吃得还多。”

袁鹤鸣喝酒,从来不喝甜酒,他吃的都是辛辣的烈酒。

他设宴,自然也不会让那些低度的酒混进来。

如今莫惊春却是实打实地吃了不少,就连呼吸都变得浓烈起来。

袁鹤鸣劝完,自己却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其实柳存剑与我说的不多,这些事情都是你的隐秘,多数也是猜测。但你跟陛下真正到今日这地步……其实也应当没几个月的时间。子卿,你是真的……还是不得已?”

莫惊春扬眉看向袁鹤鸣,许久后摇头笑道:“我虽然甚少经历,却也并非一无所觉。若我待他真的……便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这话虽是有些可怜可叹,但是对莫惊春来说,却是实话。

也不至于连自己的情感都分辨不出来。

他对正始帝有情。

不管这情意掺杂了多少复杂扭曲的情感,到底是情。

莫惊春愿意为此多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让公冶启好过一些,至于更深的……他既已经离不开,又何必多思?

“可……”

“没有用的。”

莫惊春平静地看着袁鹤鸣,轻轻笑了起来,“丰和,没有用的。”

他难得称呼袁鹤鸣的表字。

袁鹤鸣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有些郁闷,又像是窒息。可这样的感觉,似乎长久地缠绕在莫惊春身上。

让他习以为常。

他这位友人,似乎从来都擅长吞下苦难,从不外露。

袁鹤鸣:“……最近陛下|身边的人又换了一轮。”

莫惊春微蹙眉头,“长乐宫和御书房的都是老面孔。”

如果说换的话,至少莫惊春会有发觉才是。

袁鹤鸣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在桌上写下“暗卫”两字。

易容。

莫惊春紧蹙眉头,除了刘昊和德百外,他跟殿前的人并不太相熟,但是偶尔会有被派进来伺候的宫人,多少是那几张面孔,他肯定还是认得出来。

可若是易容……

“你觉得刘昊对宫内的掌控如何?”

莫惊春忽而说道。

袁鹤鸣用手掌擦了擦桌上的字迹,笑着说道:“别看他在陛下的身边跟条狗一样,再加上先前的几次出事,总会让人觉得他无能。可当时太后还把持着一半后宫的权力,刘昊可不是最得势的。自从张家出事后,太后便将所有的事情交了出去,只是颐养天年,逗弄儿孙。如今,整个后宫可都是在刘昊的掌握下。”

刘昊的能耐如此,莫惊春也不怀疑。

可既然有刘昊在,那便说明正始帝的身边不该有叛徒。

不是叛徒,那这些人,怕都是死在了正始帝的手里。

莫惊春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突然无声无息敲了敲精怪,让他将之前正始帝的情况列出来看。

【公冶启】

【文学90】

【武术85】

【才艺90】

【道德□□】

只见原本道德那一栏,是0或者60才是,可如今却是赤红的方框。

没有数字。

莫惊春神色不变,却有一种果真如此的后怕。

“这是为何?”

【此数据是跟随公冶启的身体变化而变化】

莫惊春沉沉吐了口气,那这话不是废话吗?

从前公冶启的道德是60和0之间变化,可如今却是彻头彻尾的红色方框,这是映照着什么?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最近陛下看起来一如往常,却是没有变化。”

他喃喃说道。

袁鹤鸣意味深远地看着莫惊春,“是真的没有变化,还是子卿不想要有变化?”袁鹤鸣不愧是三教九流都有交往的人,在发现莫惊春的问题上,却也是异常敏锐。

他绝不是那种会冒然擦手友人隐秘的事情,若他当真出言……

必有原因。

莫惊春久久地看着袁鹤鸣,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

“你不觉得,广林去的时间有点久吗?”莫惊春忽而说道,“这都有两刻钟的时间了。”

就算是再如何,也不可能花费上这么久的时间。

袁鹤鸣像是被他的话惊醒,两个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

外间的侍从听到他们的动静,跟着出来找人。

结果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发现张千钊躺在树下睡觉,而他的下人正被他压着衣裳的一角,怎么都起不来身。

眼瞅着莫惊春他们总算来找,他露出一副得救的模样,哭笑不得地说道:“郎君出来后,本是奔着恭房去的,可是人出来,外头刚好下了雪,他便说要去欣赏雪景,这一路走来,却是到了后院,看着这满天白雪怎么都走不动道。”然后张千钊就在这里吟诗作对起来,甚至还惹来了不少路过的文人骚客赞同。

莫惊春:“……”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喝得烂醉的张千钊被他们塞进了马车内,然后让张家人送来回去。

至于袁鹤鸣,则是笑嘻嘻地跟着莫惊春挤在一起。

莫惊春:“你不是有自己的马车?”

袁鹤鸣:“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莫惊春一脚踹在他的腿骨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说下去,我怕你的命没了。”正是因为袁鹤鸣是为了他好,莫惊春才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就连莫惊春都不知道自己身边到底有多少人。

要是再任由着袁鹤鸣说下去,说不得,他连命都要没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一直在缓慢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袁鹤鸣下意识说道:“还未到宵禁吧?”

莫惊春蹙眉:“暗十一?”

有个低哑的声音从车底传出来,“是陛下。”

莫惊春微愣,探身掀开车帘,果不其然,就在他们的马车对面,正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异常低调,但是莫惊春跟袁鹤鸣一眼看得出来那是宫造的马车。

不多时,那马车掀开车帘,露出公冶启的面容。

那俊美的脸蛋露出来,本该是一副美丽的画卷,可是不知为何,却是连驾车的马匹都不敢地动了动,蹄子踢了踢。

莫惊春按住身后的袁鹤鸣,示意他不要下车。

他则是下了马车,揣着手踱步走到对面的马车去。

莫惊春的背影瘦削,行去信步悠闲,平静淡定。

袁鹤鸣就见一双手伸了出来,将莫惊春毫不犹豫地带进去,那感觉就像是深渊猛地张开了巨口,将鲜活的肉食一口吞下。那一瞬的映射,让他险些要冲下去,可是袁鹤鸣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力道极大,无法挣脱。

“主人让你不要动。”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是刚才的暗十一。

袁鹤鸣压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急躁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陛下的模样看起来不对劲吗?”

那种感觉就像是全然的死寂。

袁鹤鸣眼睁睁地看着那寂静的马车掉转了方向,不知为何而去。他急得去踹身前的车夫,却见那叫卫壹的小厮压根不动。

即便攥紧缰绳的手已经发白,却直挺挺地坐着。

暗十一重复说道:“主人让你不要动。”

袁鹤鸣看着卫壹,看着暗卫,看着毫无可用的自己。

他在这重复的字句里瘫软下来,猛地意识到刚才莫惊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用的。”

他们的关系扭曲偏执。

如果正始帝是暴戾疯狂的火,那莫惊春便是冷静柔和的水。

一旦火势乘风起,呼啸成片,连绵成海,就连他也困身火海里的时候……

他会不会渴求水的救援?

若他不会,不舍得苛求友人,那旁人呢?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

如此畏惧,如此沉重。

“没有用的。”

这句话宛如噩梦缭绕在袁鹤鸣耳边。

仿佛眼前出现无数人熟视无睹,眼睁睁看着莫惊春以身饲虎的死寂。

他苦闷地低嚎一声,一拳砸在车壁上。

袁鹤鸣能看到束缚在莫惊春身上的无形枷锁。

无形归无形,却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