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他被带走时,就知道中计了。

他是被突然扑出来的两人一齐捆住手脚,然后嘴巴被潘安德一口堵住,连叫都叫不出来。他被带走后,一路上都能看得见他们是如何躲避的。

那掳走他的人不知为何似乎对附近建筑异常熟悉,七拐八弯就躲进了深处,压根寻不到踪迹。

席和方看得越多,对自己的处境就越没有信心。

如果绑匪……或者说扶风窦氏想要他活着,就不可能不给他蒙眼,可实际上他不仅是潘安德,还有其他动手的人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潘安德是窦何唯的贴身小厮。

说是小厮,其实他已经三十好几,一直在窦何唯的身边跟进跟出,从不离身。

所以席和方认得他。

所以潘安德可以留住席和方。

席和方看着周围窄小的房屋摆设,心里哀叹自己的轻信。

若不是潘安德,他是不会停步的。

他再不喜欢扶风窦氏,对窦何唯多少有种孺慕之情。

只是这份孺慕不知何时夹杂了恐惧,每当席和方想着要亲近窦何唯,努力让他高兴的时候,更深层的难以捕捉的恐惧就会让他愈发想逃离,只要离得越远越好!

这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夹杂着憎恶,再加上在窦家的遭遇,让席和方对扶风窦氏没有半点好感,发愤图强用功读书,是为了慰藉母亲亡魂,也是为了让他能逃离窦家。

席和方叹了口气。

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二日。

他的两脚都被铁锁铐住,只要微有动作,就会哗啦啦作响,而且走路只能蹦着走,压根无法跑远。也因此席和方的手没被捆住,每日的行动勉强不受阻。

可席和方的心沉了下去。

潘安德能作为诱饵,那只能说,背后设局的人是窦何唯。

窦何唯想杀他?

为什么?

席和方能接受窦家想动手,却不能接受这个人居然是窦何唯!

他战战兢兢生活了两日,既希望莫惊春来救他,却又不希望他来救他。因为第二日,席和方就发现看守他的人换了一批,他们看着席和方的眼神更加冰冷无情,仿佛他就是个死人……这些是窦家专门用来做脏活的。

他快死了。

席和方不甘地意识到这点。

他看着门口正给他送晚食的潘安德,无奈地说道:“德叔,既然我都要死了,为何不给我个痛快,好歹让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

潘安德是窦何唯身边得用的人,但称呼一句德叔也是高看了他。

不过席和方叫了十来年。

因为当初抱着他进窦家门的,就是潘安德。

潘安德的脸上烙印着岁月的痕迹,皱痕勾勒在眉间,印下一个明显的皱褶。他看了眼席和方,又看了眼外头正在巡逻的壮汉,低声说道:“谁让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而他又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呢?”

他只说了这话,就立刻出了门去。

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该生出的心思?

“他”是谁?

窦原?

……窦原,状告窦氏欺压寡母,这是不该有的心思?

不知为何,席和方在开始思考这点的瞬间,心里猛地爆发出一种可怖的愤怒。这愤怒令人齿冷,又像是长久地埋在心里,连席和方都猝不及防被带进去。

他不喜窦家,却从未升起这种愤恨至极的心思。

不该看到的东西……是说席和方看到了什么,然后他不知道吗?

席和方的脑子如果不好,怎么可能考中进士?他可以肯定自己真的没有看到什么再忽略的可能,除非……他忘了!

他怎么会忘?

席和方苦苦思索,就连饭都顾不上吃。

潘安德守在门外,看到席和方低头看着饭菜如同凝固的石像,心里只是摇了摇头。就算再多思也无用……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如今这小院子里的人。

这些人确保了席和方插翅也难飞!

哐当!

屋内猛地响起剧烈的响声,院里的人一齐看了过来,有动作快的已经抢身到屋内,却只看到席和方抱着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着不小心撞到膝盖,疼得眼都红了。

潘安德沉着脸进来,让人快速检查过屋内,确定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桌上的饭菜也确实溅出菜油,这才平静了脸色,淡淡地说道:“你可别耍花招。”

席和方被人扶了起来,坐在椅子上还在哗啦啦流着眼泪,闷声说道:“德叔啊,这花招给你要不要?”他嘶嘶叫着揉膝盖,潘安德不耐地看了眼,才发觉那是真的肿胀起来,青红交加。

潘安德看了眼席和方,让人去取药:“你可倒好,临到头了,都要给自己找伤口。”人人还是不错,知道席和方要死了,还是给他用药。

席和方在痛意过去后,默不作声了。

上了药后,混着药味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潘安德这一回是在屋内看着他,一边看也一边奇怪,这得是多疼,能哭成这样?

席和方简单吃完了晚食,就去小床上睡觉。

他紧闭着眼,却仍然能感觉到那淡淡的涩意。

席和方认真想过自己全部的记忆,只有一小段想不起来。那是十四岁的时候,他在族内学堂考得第一,想要让窦何唯高兴,所以去他正院外等着。

……然后他就不记得了。

他在正院做了什么,有没有等到窦何唯,什么时候出来的……他全部都不记得了。据当时照顾他的大夫说,席和方太过用功发了高烧,烧了三四日烧糊涂了,就将高烧前发生的事情给忘记了。

记忆总会蒙蔽掉一些错乱的时间,席和方正是在想起这件事的同时,惊悚地意识到……他高烧恢复后的那日,正是婶娘的头七。

窦原的母亲,就是在他高烧开始的那一天去世的!

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婶娘去世,他发高烧……

所以,这就是“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吗?

躲在小床上的席和方紧握住抽|搐的手指,闭着眼不肯睁开。

他看到了什么?

尽管心里存着那个念头,席和方却死活不肯去看,就在这浑浑噩噩间,他脑袋一歪,还真的睡着了。

席和方走在小桥上。

通过这里,再过去,就是窦何唯的宅院。

他感觉身体矮了些,走路的步伐也比从前慢了点,有哪里奇怪?但这浅浅的疑窦一闪而过,并未存在太久。席和方带着夫子夸赞的文章小跑到了正院外,却发现原本会守在正院左右的侍从居然无一人在。

席和方惊讶地抬头看了看。

十四岁的他有点矮,但还是看到了里面空无一人。

席和方试探着,小小步地走进去,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平日他觉得肃穆的庭院,走到了正院里面。

正院里也没有人,只有空寂的树荫。刚下过雨,空气还很清新,席和方呼吸了一下,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

但屋内有低低的声音。

席和方本该走人,可如果不是他听出来,那是窦何唯的声音的话。

他奇怪地靠近。

那低低的声音就变得清楚。

一个熟悉,是窦何唯的声音。

一个不太熟悉,但应该曾经听过。席和方花了一会功夫,才认出来这是婶娘的声音。

婶娘是窦原的母亲,是个温和大方的女子。

可她的丈夫是窦何明,而窦何明早在许久前就落水而死……窦何唯和婶娘的身份尴尬,怎么会凑到一处?

这外面的人不在,怕是都被窦何唯遣走了。

这不合规矩!

席和方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点。

“……不可……”

“堂嫂,这也是为了明远好。”

明远是窦原的字。

“当年,如果不是……”

婶娘的声音大了些。

席和方为了听清楚,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鞋尖越过了石板路,踩在了边上泥泞湿漉的土面上。

“你们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猛然爆发的女声,透着深可见骨的仇恨。

“当初他是怎么死的,还有人比我更清楚的吗?!他还没回来,你们便在族内声讨他丢失了族内藏书,剥夺他宗子候选的身份,将我们娘俩赶到外宅去……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你们做下的事情吗?如今隔了七八年,觉得谁都不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可打着高高在上的面孔,假仁假义地说是为了明远好?”婶娘的愤怒融在声音,更扬在院里,“明远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可我知道!窦何唯,你想要知道当初他将那批族内藏书运到哪里?做梦!”

“堂嫂,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窦何唯显然也是动气,然他涵养功夫还算到位,勉强还是忍下了爆发的怒意。

可是对面的女子已经被刚才窦何唯的步步紧逼激起了火,那藏了七八年的怨恨实难消除,“吃罚酒?你想让我怎么吃罚酒?就跟你当初绞死兰娘那样吗?兰娘怎么会眼瞎看上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要干什么?!”

屋内哐当哐当的响声接连不断,席和方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死死捂住嘴巴。

兰娘……

兰娘是他阿娘的小字。

他从来都只知道她叫兰娘,却不知道她的名讳出身。

因为窦何唯不许旁人提起她。

席和方的手指都是冷的,他抖着手擦了擦脸,想去看看婶娘如何,却不敢暴露自己,只能悄悄挪到窗下,异常谨慎地看了一眼,却惊恐地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跨坐在女人身上,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喉咙!

……婶娘已经没了声息。

席和方发疯似地离开,整个人跑出了正院。

窦何唯听到动静追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院里下雨后落下的一个脚印。他的脸色变得阴沉恐怖,身后人的尸体还摆在那里,又多了这被偷听的隐患。

该死!方才就不该为了隐秘而清走院里的人,倒是被钻了空子。

席和方跑得连肺部都在喘息,整个人跌跌撞撞回到了屋里,将整个人都藏在了被子下。不会的,不会的,窦何唯怎么会杀了他娘呢?

这怎么可能!

当夜席和方就发了高烧。

席和方高烧不退的第三日,窦何唯顺藤摸瓜找到了他。

他撤走了大夫。

岂料席和方是真的命大,居然还活了下来。

而且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当窦何唯试探过几次,发现席和方真的不记得过往后,他想起那女人死前的咒骂,最终略显不耐地饶过了席和方。

只要他听话,平安一世,他倒也不是给不起。

“席和方,席和方……”

有什么在拍打着席和方的脸,疼得很,让他猛地从梦魇里爬了出来。

屋内只点着昏暗的烛光,席和方一眼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床前,惊得差点要叫出声来。那人一下子捂住了席和方的嘴巴,“别动,他们今夜要对你动手。”

席和方的脸色一变。

为何是今夜?

“窦原要来了。”

窦何唯要当着窦原的面,让席和方死。

窦原的身边跟着几个官府打扮的人,看起来神情严肃。

“你确定是这里?”

走在前头的那个人,更是神情肃穆。

“正是。”又一人低声说道。

其实窦原原本可以不过来的,毕竟他是重要的原告,在外奔波搜集罪证的事情与他无关,但他却接到了关于族弟席和方被绑的消息。

那封信是直接送到窦原现在入住的地方。

只是窦原身边跟着官府的人,窦原看到了,那相当于官府的人也知道了。听闻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官府派来几个人处理。

他们原本不打算让窦原来,只是窦原一意孤行。

旁人不知道,但他还不知道吗?!

送信来的绝对不是什么绑匪,而是窦家的人!

他们是故意的……是从什么时候发现席和方知道这件事?窦原想着之前通天楼的事情,心急如焚,生怕去晚了,席和方人都没了。

只是还未等他们走近,那里传出来的交战声就让他们吓了一跳。窦原立刻被两人护在身后,另外几个人按着兵器就冲了过去。

窦原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种焦躁的不安,他不知道这究竟为何,却一直踮脚看着尽头,似乎要从哪里看出什么东西来。

过了许久,才看到有人扶着一个瘦弱的郎君出来。

窦原脸色骤变,几步小跑过去,一下子扶住了他,真是席和方。

只见他狼狈不堪地软倒在窦原身上,勉力说道:“哈哈,族兄,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出来。”

那里可藏着整整八个人。

可是这八个人,都抵不过刚才出现在床前的男人。那男人救了他,在官府的人进来后却又和官府的人扭打在一起。

最后佯装失败,翻|墙离开。

甚至在翻身离开的时候还放冷话,“我窦氏是不会放过你的!”

席和方:“……”

这位仁兄,您的演技还是不太过关。

虽然如此生硬,但乌漆嘛黑再加上意外“救下”了席和方,这事变作窦家又一个罪证。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眼下窦原着急地扶住席和方,将他半抱半扶了起来,才听到哗啦啦的声响。

他借着身后火把的光芒,才看到席和方的脚上套着锁链。

怨不得刚才他出来,还得是别人扶着他出来。

不然席和方压根跑不掉。

窦原强压着怒火,“这是一个圈套?”

席和方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是不是去我家找不到我?”

“我接到了消息,说你被绑票了,要一万两才能救你。”窦原低声说道。

席和方笑道:“我的好族兄,你不会真的带了这一万两来吧?”

就算是世家子弟,也没有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一万两的数目。

窦原移开眼。

席和方:“……”

这是什么意思?!

但左右都是人,席和方强忍着没问,反而说道:“你去光德坊的时候,怎么不带上我呢?”

窦原一愣。

席和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当初他是怎么在我面前杀了婶娘,又提及杀我母一事!”

声声句句,如在耳边。

纵然云里雾里,也决不可忘!

“是吗?”

有人从暗色里步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到他们身旁,一双利目盯着席和方,若有所思地说道:“明远,你怕是还有不少事情没说。”

窦原看向那人,惊讶地说道:“大理寺卿?”

薛青竟然也来了。

席和方直到进了大理寺,都有些迷迷糊糊,但他身上的枷锁都被除去,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就在薛青加班加点干活的时候,就在隔间外,有人说道。

“薛青居然如此认真?”

“陛下……”

“这都到了下值的时候,还是如此辛苦,说明他对寡人实在忠诚不二。”

“陛下。”

另一人实在无奈了。

这话是故意调侃薛青呢。

在那两人之后,又站着两三大理寺的官员,都小心站着,不敢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