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匆匆地越过外头步入殿宇的时候,正看到太后抱着哭闹不止的大皇子在劝哄。毕竟孩子岁数还小,吃了点苦药就受不住了,太后多少也是心疼,抱着他坐在软榻上哄到他慢慢睡着了。
太后脸上有点疲倦之色,她让人将睡着的大皇子带了下去,这才看向一直安静站着的女官秀灵,“皇帝说了些什么?”
太后当然清楚,正始帝是不会过来的。
之所以让女官过去,只不过是为了提点一下皇帝,至少记得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女官行礼,“太后娘娘,奴婢去的时候,御书房正有宗正卿在与陛下商谈要事,故而是刘昊进去说话。”刘昊与她是平级,倒不必称他的官职。
“陛下听闻此事后,说是想要将大皇子挪去景仁宫,不过后来被宗正卿劝住了,说是等到六岁之后再做决断。”
女官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非常平铺直叙,将对话内容说了出来。
这也是太后喜欢派这个女官过去的缘由,她和皇帝的关系有些微妙,偶尔有些交流并不能直接对面,那就需得转述的这个人不能有太多自己的情感。太后深知他这个儿子的宿疾,许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禁|忌,为了不再刺激他,这两年她也逐渐养成了习惯。
“宗正卿?哀家记得上一个是庆华公主的驸马吧?”太后自言自语说道。
前朝的官员职位轮换,太后是不怎么上心的,毕竟那是前朝的事情,只不过宗正卿这个位置对宗亲来说接触交道比较多,上一个,她还记得是个喜欢和稀泥的老好人。
庆华公主要强了这么多年,最后选择了一个与他兄长脾气有些相似的人下嫁,是当时许多人都预料不到的。
太后还记得当年她曾经问过庆华公主的意见,生怕她受了委屈,可是这位小姑子却难得柔和了脾气,拉着她的手说话,“嫂子,我如今这身份,天下要什么没有,我何须娶一个和我脾气不对味的夫婿呢?”
太后当时怎么说来着?
“……你是嫁的那个。”
“哈哈哈都一样,”庆华公主淡笑着摇了摇头,“他也不需多有能耐,待我好就足够了,旁的事情我是不想再多沾。”
想到这些陈年旧事,太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着不想再碰皇室阴私的庆华公主,到底还是因为长公主的关系又踏入了此局。正始帝最终放过她,也是为了先帝和太后的缘故。
当时皇帝还有些不情不愿,太后笑骂了他几句,“你本也不打算对她动手,何必在母后这里作态?”
正始帝从一开始就是放纵庆华公主,若她真的协助那两位皇子踏入皇宫,他当然会毫不留情,可既然她最后没有动手,那这事儿便也算了。
正始帝就是这个脾气。
对于他不看重不在乎的人,他是更是冰冷的漠然,就如同大皇子。
“似乎是莫家的人。”
“莫家?”
太后花了点时间倒是想了起来,毕竟莫家父子三人同朝为官,有两个在外打仗,余下的那个还曾经做过帝王的太傅,也还存着些记忆。
“哀家记得,当初陛下想起莫惊春的时候,回来还同哀家说,这人呆板古怪,着实没趣,这好几年过去了倒是又不同了。”
这两年她也是知道皇帝宠幸的那一批人与先帝并不相同,也听说宗正卿时常入宫的消息,此前平定是五皇子叛乱的事情,就与莫家有关。
太后只是没将莫惊春和宗正卿的位置联系在一起,所以才有些惊讶。
女官:“陛下待莫家总是有些亲厚的。”
太后慢慢说道:“莫家两位将军如今正在外头为朝廷拼死作战,陛下善待莫惊春也是正常,更别说他有曾经是陛下的太傅,也有着有师父的名义。”
不过此刻太后倒是记住了莫惊春的名字。
毕竟她知道帝王执拗起来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他方才既因为大皇子生病的消息而打算将他挪到景仁宫那边,说明正始帝当时是一定要这么做的。
他是颇有些言出如山的意味。
既然能够被莫惊春劝回来,此人在陛下心中总归是要紧的。
那头刚刚出宫的莫惊春要是知道太后的所思所想,必定是要驳一句。
陛下什么时候言出如山了?
正始帝可常常是自食其言!
身为最深的那个受害者,莫惊春表示他有话要说。
今日朝上的风波被帝王摁住之后,之后的发展也正如莫惊春预料的那样,除了抓住几个为首的祸头子陛下并没有再多做什么。
虽然事情解决了,但是席和方来还是深感愧疚,过了两日之后就决定搬出去,只不过莫惊春想了想,最终还是饶出了一家属于名下的院子租给他。
不租也不行,不然席和方也不能接受。
席和方对此感激不尽。
他知道莫惊春是为了他着想。
事到如今,他们还不能找出幕后的主使究竟是谁,而当初曾经在客栈袭击他的那个人被扭送官府之后没多久,就已经在官府里服毒自尽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牙齿的缝隙里藏了一颗毒|药。
正因为那个人的死讯传来,所以莫惊春才觉得就算席和方出去了,也不一定安全,那住在莫家名下的院子里,多少也是个震慑。
薛青也曾经上门来找过席和方一回,不过席和方当真是想不起来,薛青在问过后,也没再说什么。
毕竟薛青那一双眼可真是锐利,寻常人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他认为席和方说的是实话。
眼下快到四月,席和方已经被被点去翰林院修习。
这对于科考进去的学子来说,可谓是一种荣耀的事情。
翰林院里面不知藏有多少书籍,而且大儒尤其之多,在那里读书,可比席和方当初在族学里的时候要学到更多。
倒不是说世家的族学就如此拉垮,只是因为当时席和方的身份尴尬,有些不通不懂的内容也不敢找师父再教问一遍,只能靠着一股劲儿死读。
要说他的天赋也实在是好,这样也能让他得中。
他已经读了大半月,逐渐熟悉了这样的日子,莫家还派了个小厮帮忙,寻常衣服做饭的事情不用他管,如此他在读书上花费的时间也就更多。
这日出了翰林院,他不紧不慢朝着西街走去,他要买些笔墨纸砚,然后再去书店交上这段时间誊抄的书籍。
他来带的盘缠已经花费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他租下莫家苑子所需花费,如今身上虽然不算身无分文,但也没几个钱。抄书,正是他的一条出路,当然等月底考试,他要是能够考中前三,那自然还有奖励,就无需再为钱财奔波。
只是还没到西街的时候,他就先遇到了自己的族兄。
窦原。
席和方脸色微变,揣着手站到了一边朝着他行礼。
长幼有别。
他作为弟弟,见到兄长是需要侧身行礼的。
“哼,我差点以为你都不认得我这个兄长了!”窦原脸色不大好看,“我问你,你在方歌楼出事的时候怎不与我来说?”
他那模样,更像是来寻仇的。
席和方苦笑:“族兄已经助我良多,总不能事事都劳烦您出面。”他这一回能够入京赶考,其实多少也是族兄帮忙,他才能出得了门,不然那家里头可有几个巴不得他困死在族内。
族兄入京是另有要事,家里头对他的安排并不在仕途上。
窦原:“那你也得看清楚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那莫家是你能够招惹的?你可知道陛下对此人信重非常,你去他府上难道是想和家里头对立?”他的声音透着几分奇怪的紧绷,席和方听在耳中,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们说话的这个地方地处偏僻并无什么人来往,不然窦原也不敢说这么直白。
世家心里头对这两年正始帝的一些举措,有些不满。
永宁帝还在的时候,至少会为了安抚世家,而将太子妃的位子给了焦氏。而正始帝登基之后,迟迟不将太子妃立为皇后不说,甚至后来还废弃了太子妃焦氏,这岂不就深深打了世家的颜面?
焦氏可是世家之首。
说到底世家是异常看重声名的。
焦氏出了这样的事情,尽管其他世家对他心里很是同情,可是这几年他们家的女子要出嫁,就显得难了些。
这个难处并不是说没有人敢娶他家的女儿,事实上想娶焦氏女儿的人趋之若鹜。但是对于同为千古世家的那些子弟来说,这几年他们会优先选择其他的姓氏出身。
倒是可怜了他家的儿女。
席和方:“族兄不必担心,如今我已经从他家里搬了出来,宗正卿也只是怕我再次出事,方才伸出援手,我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话里话外都是在撇清他跟莫家的关系。
窦原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表明态度,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
窦原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清傲之气的小郎君,看起来岁数并不大,而在他们两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
窦原:“说到这个先前事情乱糟糟,我也没来得及问你,你到底招惹到什么人了,为何方歌楼的人说你被人追杀?”
当时接到消息赶去方歌楼的时候,席和方人就已经不见了。
席和方苦笑着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当窦原听到他在通天楼昏迷在二楼的时候脸色大变,“是谁对你出手?”当日将席和方带去通天楼的人就是他,而且还是被他劝说了几句后,席和方才跟着他出去的。
通天楼出事后,窦原是在留春堂找到的席和方,还以为他是自己跑出来,就也不曾多问过这件事。
如果只是一次,那还可说是巧合或者弄错人,可是接连两次都对席和方动手,那必然是有缘故的。
席和方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我要是知道的话,如今就不会仍旧住在莫家的院子里了。”
他猜得出来窦原之所以找到他,多少也和莫惊春有关。所以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将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合盘拖出。
因为席和方觉得……这事儿可能扶风窦氏会知情。
宗正卿不知世家内部,不知亲情淡漠,所以不至于想到这里去,可是席和方不一样,他是在这里面挣扎出来的,对于血缘关系远没有莫惊春那么看重。
不过方才他试探了一下,族兄应该不知此事。
席和方到底放下心来。
要是连窦原都是惺惺作态的话,那他这一生可真是太倒霉了。
窦原想要席和方跟着他离开,但席和方并不愿意,窦原也没有强求,任由他离开。等到席和方的背影在看不见的时候,那个冷着一张脸站在身后的小郎君才开口,“为什么不将他强行带回去?”
窦原:“带他回去作甚?他心里要是不愿意,强扭的瓜也不甜。”
那冷傲的小郎君哼了一声,“他有什么本事不乐意,他当年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我扶风窦氏的东西,等学成才了就想脱离?倒是笑话。”
窦原淡淡说道:“他可不姓窦。”
小郎君语塞。
席和方一生所学都是出自扶风窦氏,小郎君的话却也是没错,但时人对姓氏多么看重,他既然不姓窦,那跟脚上就有点站不稳。
小郎君恨恨说道:“今年这里头,倒是没几个出挑的,居然让他一个外姓人拿了头筹,当真可恨。”
他们两人虽然不参与科举,可是这一次跟着扶风窦氏一起北上的,还有几个是精心培养出来,就是为了下场考试的。但是在那几个人中只有两个进了殿试,而其中一个还被罢免不用,另一个倒是进了名次,可是排行在后,压根进不了翰林院。
“这东西都看本事。”
“什么本事?我看那几个确实不中用,但是若非皇帝突然改了形式,也未必就能让那席和方站在前头。”
他们都是一家里出来的,自然知道席和方读书写字的功夫到底有几层?席和方或许本事有一些,脑子也不错,但是他写文章却还欠缺了几分火候。那种骈赋优美的文章,他只能写得干巴巴,吃下去只有框架却没有添肉,实在不是美观。
所以他进士考的时候,其实排名靠后,险之又险,擦了线过的。
要是他那时候就表露出他在殿试的功夫,那扶风窦氏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来找他。
“好了,人也见过了,也确实是没事儿,他要是现在不想回来,那就再过两日再想个法子让他回心转意便是了,家里头出来的人,难道你真以为能脱离得了不成?”小郎君甩了甩手,懒得再说席和方。
他的声音里满是高高在上的厌烦,觉得席和方真是不知好歹。
要不是窦原出了林御史府,得了席和方的消息就匆匆赶了过来,现在他们也不至于连个马车都没得坐。
当他们回到了扶风窦氏的落脚地方,已经是晚上。
在这精致小巧的宅院里,来来往往走动的仆人都带着一副大家的优雅,别有不同。
小郎君和窦原分开,径直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窦原在后面幽幽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那个小郎君窦庄本来就是本家里最嫡系的血脉,自然与他们不同。
窦庄一路进了最里头,在越过了几处戒备之后,他总算得以进入最里头的一间屋子,朝着坐在里面的两位中年人行礼,“阿耶,三伯。”
这里头的两位居然是扶风窦氏的领头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悄无声息进了京城。
“兰亭,怎么一脸不忿?”窦庄的父亲窦何童正是当代扶风窦氏的族长,他待他这个小儿子非常娇宠,但是素日里也很是看中他的仪态,见他流露出这方般作态,便不满说了一句。
窦庄站直了身子,皱着小鼻子说话,“还不是因为三伯的那个外姓儿子,他吃着咱家,用着咱家,穿着咱家的,结果一招考中了名次,就好像锦鸡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一样,居然不肯回家。”
他说的三伯就坐在他父亲的身边。窦何唯笑着说道:“孩子年纪还小,扭不过来性子,以为外头是好闯的,不知天高地厚,让他在外面撞个头破血流就该知道了。”语气很是温和,听着像是很看重席和方。
窦庄转念一想也觉得是这样。
他本来就是过来见礼,与父亲说完话,便也没有多停留,立刻退了出去。
虽然父亲看起来很好说话,可是窦庄莫名怕他,更怕三伯。他刚才那话也不过是因为心里恼怒才敢说了出来,要是平时他是半点都不敢的。
窦何唯看这窦庄退了出去,淡笑着说话:“你这孩子还是显得胆小了一些。”
“不如凤兰得用。不过好好养养,将来联姻的时候,也算不得一桩坏事。”窦何童淡淡说道,至少这小儿子皮相长得不错,很是勾人。虽然有些不学无术,但是世家里头还是有好些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窦何唯:“不说他了,如今让席和方在陛下面前露了脸,想要再杀了他就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了。”
尤其这人现在还在莫家院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冷漠得仿佛在说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
窦何童笑着说道:“两次都那么巧,两次都有人救了他,我在想是不是老天都觉得想要留下他一条命来。”
“老天,哼,笑话。若是真的在天有灵的话,岂不是皇帝还是真龙天子不成?”窦何唯神色冷漠,“他如今还什么都不知道,要是等他知道了,你以为还会像如今这么平静?”
窦何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莫急莫急,必定让他有来无回。”
平静的语气,透着露骨的杀意。
席和方确实是窦何唯的儿子,而且他的母亲其实也并不是家里头一直在传的普通民女,要他的母亲是这么贫贱普通的出身,窦何唯压根就不会让席和方进窦家的门。可眼下也正是因为他的母亲出身有些缘故,所以他才不能让席和方活下命来。
这是窦何童和窦何唯一同拿定的主意,席和方,必须死!
那头回到家里的席和方,不知为何总觉得背后发寒,他看了看如今这三月天气分明正是温暖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想洗个热水澡。
他没有劳烦莫家派来的小厮,而是自己动手烧了水。
直到听到动静的小厮出来见到郎君自己蹲在厨房烧水,吹得脸上满是灰尘,忍不住笑了起来,“您就让我来吧,这些我都是做惯了的。”
他强行夺过了席和方手里的柴火,在下面捅了捅。
席和方努力了半天,都没比得上小厮的快|手快脚,尴尬地咧了咧嘴,等烧开了水之后他进去泡,一边洗一边想着今日的事情。
他总觉得今天窦原来找他有点奇怪。
他认得出来站在族兄身后,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小郎君是窦庄。窦庄平时最是看不起他,怎么会跟着族兄一起来找他?是觉得他应该家去,还是另有原因?
按理来说,族兄如果想找他说话的话,是绝对不能不会带上那么多人的。
这也正是席和方觉得他这个族兄矛盾的原因,他对席和方确实不错,可要是真的不错,可从他遇险至今都从来没见他去莫家找过他呢?
这些年这样的矛盾之举,从来不少,他看不透窦原。
不过他一想到窦庄又换了个角度去想。
想了又想,席和方的脸色就变了。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族兄的做法换个角度来说,却仿佛是一种警告。
他外出的时候带着窦庄,后面又跟着好几个侍从,那岂不是说明正处在一种类似监视的状态下。可是族兄的身份可比他干净多了,虽然不是嫡系血脉,却也是本家的人,总不会要落到窦庄来监视他的地步……难道被监视的人是席和方?
席和方的脸色大变。
而且监视的人正是来自于扶风窦氏!
如果这个猜想不错的话,那岂非说明当日出事,也与自家人有关?!
族兄到底是知道了什么?
席和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
他从木桶里爬出来之后擦了擦,出去穿了衣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了一封书信,然后请莫家小厮转交给莫府。
席和方的声音有点低,“切记,能多隐蔽就多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