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昊立刻抿紧嘴巴,生怕再有一星半点的声音偷溜出去。
正始帝在长乐宫换过衣物,又吃了点朝食,这才去了太后宫中。
彼时太后正抱着小皇子在说话,见了皇帝到来,也没再和以前一样让小皇子退下。毕竟皇帝已经给小皇子取了姓名,至少皇室玉牒上已经有了他的名讳,不会再跟之前一般毫无存在感。
正始帝淡淡看了眼小皇子,并不在意。
太后留意到正始帝看小皇子的眼神,就跟他看花,看草,看宫人一般毫无波澜,她心下微涩,但也知道皇帝的脾气,也不做强求。略坐坐,让两人不至于面生后,才让人带着小皇子出去顽。
太后略往后坐了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无奈笑道:“昨儿是发生了什么大好事?瞧你现在的模样,都没半点正形。”
正始帝摸了摸脸,“儿子不正是为了母后的诞辰高兴?”
太后毫不犹豫地轻踹了他一脚,嗔怒地说道:“哀家是不知道你?”连眉梢都快飞出去的喜意,如果是为了他这个母后,怎么从前每年不如此呢?
正始帝笑眯眯地说道:“也可能是做了甚坏事,儿子心中愉悦。”
太后笑骂了他几句,不过想起来这些时日皇帝在朝堂上搅得浑水,那可真是搅弄得风生水起,轻易就挑动了朝廷最是戒备的两端。
太后淡笑着说道:“老齐王昨儿来寻哀家,说是想讨了老太医去。”
各处王爷随侍的太医,多是出自太医院。
因着公冶皇室的血脉似乎总是疾病缠身,这代代累积下来,皇室搜罗了天下绝大部分的名医。天下医者,多出于皇室的培养。
佼佼者,多入太医院。
而老太医那几个,便是太医院最是顶尖的医手。
“齐王开口就想讨了老太医去,倒是觉得自己面子够大。”正始帝淡淡说道,“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命。”
太后看着皇帝开口流露的阴鸷,也忍不住心悸。老齐王确实心怀不轨,但是齐王世子公冶留铭对皇帝,却是真的毫无戒心。
正始帝似乎是觉察出了太后的观察,扬眉笑着说道:“母后是觉得儿子手段阴狠毒辣?”
太后:“哀家倒是觉得,你饶了他一命,倒是有些出奇。”
正始帝的手指摩挲着唇间,不知想起了什么,眉眼微弯,一下子化去锋锐的寒意,如春风化血,“活着便活罢,左不过动手的也不是我。”
就当做是给那人行善积德。
如今这目的,却也是达到了。
“听说齐王老当益壮,府上还纳了不少侍妾。”太后意有所指地看向皇帝。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除非他戴了绿帽,否则,他一个都生不出。”
端看宗正寺记载的种种卷宗,也足以看得出各地王府的隐秘脉络。如齐王今年已经是日暮的年岁,可他府上还有着不少莺莺燕燕,就连公冶留铭这二十出头的年纪,也环绕着不少侍妾,其实足以看得出来齐王的扼腕。
齐王壮志未酬,可惜却养出了一个娇宠的儿子。
如若为了他要的目的,除了招兵买马外,却还得要合格的继承人。可公冶留铭无论怎么看也算不得聪慧,他倒不是不疼宠嫡子,而是为了长久未来在做打算。可惜的是这些年无论他怎么努力,或许命中只得一子一女,就再也无法有别的可能。
太后用手帕稍稍按了按嘴角,“午后,哀家要召见诸世家权贵的女眷。”
正始帝挑眉,“那便,劳烦母后了。”
宫中两位天家母子正说着朝野的事情,宫外,送行的马车已经将莫惊春送了回去。
许是因为莫惊春从前品性实在太好,即便这几年偶尔有外宿的事情,可只要有合当的理由,家中倒也无人怀疑他去外面胡闹。
莫惊春到回了家,才多少感觉到身上难受,就让人准备了热水。
直到热水没过了身躯,莫惊春才觉察出身上细细密密的刺痛,从背脊,再到膝盖,还有手掌处,像是都有小小的擦伤。
他蓦然闪过几个暗昧的画面。
他被抵在树上……跪坐在上头……强撑着支着地面,掌侧摩擦着地面,在浑然忘我的时候,莫惊春半点都没感觉到疼痛。
昨夜的失控让莫惊春实在是着恼。
他不仅为此疯狂了一夜,更是做出了从前他最是不喜的行为。
恼的是,即便他知道年轻帝王再是欣喜不过,可他却硬是因为过不去自己那一关而痛失一城,几乎在公冶启的穷追猛打下溃不成军。
yin纹带来的那种直白和冲动还在影响着他。
莫惊春现在的手指还在莫名发烫。
许是因为在离别时,天子的喜悦实在过分明显,即便是在莫惊春换衣时,仍然要伸手跟他勾勾|缠缠,直到离开前还捏着他的手指不肯撒开。
那掐的是莫惊春的指尖吗?
那分明是要掐着他的心。
他就跟猪油懵了心一样,如今想来有种踩在软绵花上的空虚感,总觉得一着不慎就会摔落下去,那种幽怖的感觉挥之不去。
莫惊春沉默地坐在水里,想了许久,都思索不清楚他那一刻,怎么就……答应了呢?
就好像那一瞬,混沌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看得进去公冶启的那双眼。
像是也被那种疯狂裹挟了一般。
莫惊春哀叹一声,整个人浸在水里,好像这样就能将那些鼓噪的外意全部都排在外头,半点都不肯进来。
直到辰时,莫惊春才匆匆出现。
他一身湿意,倒是让徐素梅忍不住笑起。
其实往日莫惊春和徐素梅是甚少凑到一处吃食,毕竟身份有别,再有上头的长辈都不在了,再在一处也显得奇怪了些。不过每年临近除夕这几日,莫家倒是有着老时的规矩,早晚都要坐在一处吃食,说是团团美|美。
这是从前老夫人坚持的事情,徐素梅倒也是坚持下来。
莫府上人口少,加上出生没多久的小姑娘,现在也就五人,便也没顾忌男女有别,都坐在一桌吃饭。
桃娘有些纳闷,看来看去,眼底透着迷茫。
徐素梅似乎是知道她在困惑什么,笑着说道:“何夫子是不是教导你,男女七岁不同席,在外头起居坐卧,也要男女各自分开,对吗?”
桃娘点了点小脑袋。
徐素梅:“这是外头的规矩,也确实这么遵守。不过咱家有着咱家的规矩,对内,和对外,是两套不同的准则。桃娘,学了规矩,是为了让你灵活去运用规矩,却不是让你从此以后,都只能被规矩束缚。”
再是如此,规矩也是人制定的。
若是被规矩所束缚,人也便成了傀儡。
桃娘若有所思,莫惊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坐下来对徐素梅说道:“大嫂将她教导得很好。”
徐素梅淡笑着说道:“教导得再好又如何?是她自己本来性子就好,又特别孺慕你。你的举止言行,便也是她的老师。”
莫沅泽如今已有小大人的模样,严肃地说道:“食不言寝不语!”
桃娘默了一瞬,“但是兄长你也说话了!”
莫惊春和徐素梅对视了一眼,忍不住纷纷笑了起来。
本来今日莫惊春是准备带桃娘和莫沅泽外出耍弄,不料出了宫内的意外,身体略有不适,便挪到了明日。他便索性带着两小儿去武场顽,而他就躺在边上的躺椅看书,只是看那页数翻动的频率,怕也是看不多进去。
墨痕急匆匆地从外头走来,俯身在莫惊春耳边说道:“二郎,外头有位自称齐王世子的人来访。”
人已经请到书房去了。
莫惊春微愣,阖上书卷起身,让墨痕看好两小儿,这才往前院书房走。
待入了书房外,莫惊春就看到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瞧着都是用来保护的人手。莫惊春刚进来,便得了他们异常嚣张的视线打量,如此张扬的举措,怨不得墨痕会略显着急。
其实这非常失礼。
毕竟这里是莫府,朝堂仅有的三位大将军,有两位都出自莫家。
齐王的行事作风如此,也勿怪坊间传闻认定是齐王世子故意杀了谯国桓氏的宗子。即便上头的人对真相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这都抵不过民间对于传闻的热衷与最是朴素的看法。尽管莫惊春猜测,这一回齐王府怕是真的被误会了。
莫惊春身上并无携带利器,行走的速度也有些缓慢,再加上他一副文弱的模样,半点看不出来他武艺还算不错的痕迹,这些虎背熊腰的侍从才轻易让他进去。
屋内,公冶留铭正坐在一架轮椅上。
他神色苍白,此刻正穿着极厚重的披风,即便进了屋内也没有摘下,正仰头看着书房内挂着的画像。
原本的那一副画被莫惊春给卸了下来,换作一副在外面买的画。
公冶留铭转着轮椅转过身来,苦笑着说道:“先前出了那事,父王担忧我的安全,这才一直派人看着,让宗正卿见笑了。”
莫惊春欠身说道:“世子身体要紧,王爷担忧也是正常。”
公冶留铭见莫惊春的眼神落在他的轮椅上,便摸着轮椅扶手说道:“自己走也是可以,只是到底费劲,还是坐着省力些。”
莫惊春:“世子该在府内休息才是。”
公冶留铭摇头:“明日我们便要离开京城,再留在这里,不论是谯国桓氏还是旁的世家权贵,视线都会落在我们身上。”老齐王是觉得这京城危险,还不如早点赶回齐王府。
莫惊春微顿,“冰天雪地,又是在除夕前……”
这个时间,齐王要回去,实在是太过招眼。
公冶留铭无奈笑道:“所以,我若是不能在进来前来拜谒宗正卿的话,怕是经年都无机会。”
毕竟莫惊春是京内官,而公冶留铭是齐王世子,无诏不得出封地。
他撑着轮椅扶手,颤巍巍几步走到莫惊春身前行了一个大礼。莫惊春忙扶住公冶留铭的胳膊,无奈地说道:“您这都站不稳了,还要强行出来,怨不得还要坐着轮椅。”其实公冶留铭醒来也就没几日,不但强撑着出席了寿宴,如今还来莫府,身上的伤势怕是都还没愈合。
果然,在莫惊春扶着公冶留铭坐下时,他腰腹的衣服已经透出了少许红色。
莫惊春叹息,召来了外面守着的侍从给他家主子换药。倒是得了他们好几个瞪视,还以为是他弄出来的。
公冶留铭一下子按住其中一人的手,低声喝道:“莫要无礼!”
得了公冶留铭的训斥,冲进来的几人才收敛了些,给公冶留铭换过药后,书房内还有着淡淡的血腥味。
公冶留铭呵斥他们滚出去,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一些。他抓着扶手的手青筋暴起,好半会,才像是忍住了剧痛一般,缓缓说道:“宗正卿可能以为,我是在做戏。但,我其实非常感激宗正卿的援手。父王与我说过,那日的事情实在是凑巧,他也曾怀疑过宗正卿,可我虽然愚笨,却也分得清楚谁是善意。”
他的脸色很是难看,宛如自言自语,“我确实太过蠢笨,到了现在的地步,我都看不分明这件事为何会冲着我而来……”接连有着谯国桓氏宗子和他出事的事情,他会有如此畏惧,也是正常。
其实公冶留铭不一定是多感激莫惊春,但他是在入京以来,除开父王之外最是纯粹善意的人,便是连皇帝堂兄和对他和蔼的太后都在此刻显得诡谲,而癫狂的父王却更是他要逃开的对象。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此事要针对的其实不是世子,而是齐王。”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声音更低,和刚才一样,低到外头的人听不清楚。
“谯国桓氏是闻名世家,您又是陛下要护着的人,如果您出事了,王爷,陛下,会如何以为呢?”
公冶留铭的脸色微变,“会以为是谯国桓氏动手。”
莫惊春看着公冶留铭,淡淡说道:“您这不是很清楚,对您动手的人,并非谯国桓氏嘛。”
公冶留铭沉默了半晌,嗤笑了声,“谯国桓氏那群人要的是光明正大,不会在这种时候对我出手。”而且因着他出事的事情,老齐王几乎发了疯,让谯国桓氏损失惨重,再加上正始帝的默许,眼下世家的愤怒已经被逐渐挑起。
莫惊春:“您应该思虑的是,如果陛下被挑动得针对世家……对谁最有利?”
是谁,最乐见于天下大乱呢?
公冶留铭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一下子滑向齐王……不,不会是父王……就算父王真的有那样的心思,但他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而且父王的愤怒也不是作假……不是父王……那会是谁?
齐王世子的脸色虽然越来越难看,但是他原本萎靡的精神头却变得好了起来。
他郑重地说道:“谢过宗正卿指点。”
公冶留铭这一次上门,还带了不少礼物过来。这一次他是认真备过,不再像之前那样胡闹,莫惊春便也留下那些不不太名贵的东西,其余的还是退还了回去。
公冶留铭晓得他的脾气了,见他收下部分,这才乐意。
待齐王世子离开后,莫惊春看着他们留下来的部分箱笼,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耶心情不好吗?”
桃娘从窗外冒出个小脑袋,莫沅泽在她后面冒出个大脑袋。
莫惊春哭笑不得,让他们两人进来。
“只是有些疲乏。”他坐在软塌上缓解腰部的酸软,“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抓去顽罢。”
莫惊春看着莫沅泽和桃娘走在箱笼旁,心里的叹息却是止不住。
方才他和齐王世子说的那么多话里,却唯独漏掉了一个可能。
陛下和齐王世子的关系看起来确实不错,但这也只是看起来,如果……莫惊春敛眉,那最有可能的人,合该是陛下。
不过,如果是陛下出手,那齐王世子必定活不下来。
这反倒是让莫惊春有几分猜疑。
公冶留铭回去时,正碰到老齐王回来。
他看着公冶留铭低低咳嗽的样子暴跳如雷,但又舍不得骂他,只能将他身边那一群人骂得狗血淋头。公冶留铭抓住老齐王的胳膊,无奈地说道:“父王,是我执意要出去散散心。不过出去一趟也是好的,我现在知道父王执意要离开的苦心,之前,是我偏执了。”
老齐王如今胡须头发皆是花白,唯独眼睛精光犹在。
“好了,莫要多思,快去歇息。”老齐王的眼神微动,装着严肃将公冶留铭压去歇息。
他背着手在正堂来回踱步。
“方才世子去了哪里?”
“莫府。”
莫府?
老齐王的神色莫测。
尽管莫惊春确实救了世子一命,但要说齐王有多感激,却是没有。只除了在世子清醒的那日,他派人去莫府送礼外,就仿佛这件事从来都没发生过。
一则,在齐王眼底,一个官员救了世子本就是分内事;二来,莫惊春在他心里还是没撇去怀疑,毕竟实在是太巧。
不过世子对他上心,也便罢了。
左不过明日就要离开京城。
“谯国桓氏那边如何?”老齐王道。
“如今在京城的世家子弟都多少曾去拜访过,坊间传闻……多是认为谯国桓氏为了报复世子的杀人之举,方才出此下策。”
老齐王倒是没露出怒容。
即便这里面的传闻涉及到他,可也同时把怀疑的目光投向谯国桓氏。
恒氏,只会比他们更恼怒。
世家传世,是容不得一点声名玷污。
行凶杀人的举动虽然在民间看来是以牙还牙,可以武犯禁本就是最忌讳的事情。
老齐王眼神幽深地说道:“那群贼子,还是问不出消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