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莫沅泽很是羞怯,躲在徐素梅身旁看着这个小妹妹。
莫惊春将睡着的桃娘抱起来,沿着廊下往她院子走。
“……阿耶……”
小孩嘟哝着。
莫惊春微愣,她从未当着他的面这么叫过。
桃娘微微睁开眼,看了几眼莫惊春,又叫着阿耶慢慢睡去。
“……嗯。”
莫惊春轻轻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回了屋。
…
皇陵高大的封土就在眼前,在青天白云下显得格外肃穆。
然永宁帝的陵墓,却是其中最是矮小,也最是朴实无华之处。他没有动用太多的人工,在寿命最后的几年里慢吞吞地修着,最后也只修筑成寻常的三分之一不到。通往地宫两侧的士兵安静地伫立着,唯独飘扬的旗帜鲜红飒飒,是在场唯一的声音。
正始帝叩拜,祭天,依着定好的规章而行。
却在最后一步,帝王停下,幽冷的视线盯着地宫。
他罢开手,缓步行至地宫前,孤身一人入了肃穆寂寥的宽大殿堂。
在场无一人敢劝。
莫惊春站在黄正合身后,恭敬严肃的脸上波澜不惊,他瞥了一眼地宫大门,又低下头来。
“陛下进去已经一个时辰。”
黄正合的声音飘了过来。
莫惊春其实很佩服这些老臣是怎么做到说话的时候嘴皮子都不动,就能将话给挤出来。他低声说道:“还有时间。”
这时间说的是回去的时间。
这祭拜毕竟是当日来回的事情,总不可能让皇帝在宫外过夜。
黄正合那意思其实是想让莫惊春进去查看,但是谁也不是傻子,现在陛下在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若是进去了惊扰了皇帝,反而是祸事。也正是为此,黄正合才不想自己去趟雷。
风萧萧,秋意寒凉。
这肃穆的皇陵即便有着数千士兵驻扎,却也依旧没有半点人气。这里埋葬着公冶皇室过往的帝王后妃与功臣的尸骨,也藏着无数过往的冰凉。
又两刻钟过去。
除去黄正合和莫惊春外,底下的官员终究有点躁动。
跟着来的官吏无不是佼佼者,可到底有的年轻,耐不住性子。这无形的气氛也影响着黄正合和莫惊春,他回过头来看了眼莫惊春。
莫惊春点了点头。
两人悄无声息地沿着石道走,在紧闭的殿门外,莫惊春狐疑地看向边上站着的刘昊,低声说道:“中侍官,陛下这是……”
在公冶启进去前,刘昊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
刘昊欠身:“黄尚书,宗正卿,陛下吩咐不要打扰他。”
莫惊春无话。
陛下思念先帝也是正常。
只是……
【任务一已完成】
精怪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让莫惊春猛地蹙眉。
任务一是什么来着?
【任务一:自从永宁帝去世后,公冶启的疯疾时不时发作,请尽快取得公冶启的深度信任】
深度信任……
若说之前陛下的张狂宣言也能算数的话,那莫惊春无疑是取得了陛下的信任,可是为什么是在此时,此刻,此地突然完成?
【任务三:阻止公冶启】
精怪的提示出得又快又急,让莫惊春微顿。
他看向眼前巍峨的地宫大门,这些皇陵修筑出来的东西都异常坚固,如同这大门,要打开至少也得十个士兵一起推开。
莫惊春看向刘昊,“我要进去。”
刘昊脸上浮现为难,他是知道莫惊春和陛下的关系,这份古怪扭曲的关系不管是不是透着情意,都让刘昊不得不斟酌莫惊春的意思。
可是陛下的旨意……
“我担心……”莫惊春这三个字出口,又吞了下来,压着声音说道,“有种担忧。”
莫惊春意有所指,刘昊脸色大变。
他不去寻礼部尚书黄正合,反而来与刘昊说话,是有缘由的。刘昊或许叫不动这皇陵的士兵,却一定能够指挥得动殿前侍卫。
刘昊果断地叫来侍卫开门。
只是黄正合到底没进去,刘昊倒是跟着莫惊春进去了。
地宫内燃着长明不灭的灯火,映照着石壁都是灿黄,隐隐绰绰的光影藏于角落,越过窄长的甬道,他们才真正抵|达了地宫的内部。一道高大的石碑立在殿宇中间,而在墓碑之后,才是先帝的棺床。
先帝的棺椁就停在上头。
莫惊春吸了吸鼻子,有种熟悉又别样的味道扑入鼻尖肺腑,让他脸色微变。
他抬起胳膊拦住刘昊,低声说道:“血味。“
他们身后跟进来的十几个殿前侍卫脸色肃然,显然他们也都闻到了。
莫惊春和刘昊同时想起来的,也正是最令他们担忧的事情,他们对视了一眼,莫惊春沉声说道:“我先进去看看。”
刘昊面上流露出淡淡的惊讶,像是想到了别处去。
莫惊春声音淡淡:“只要他还是一日帝王,我便会行忠君之举。”倒也不必担忧他气急败坏将人一剑杀了。
刘昊苦笑一声,却不是为了这个。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让开路让莫惊春进去。同时让侍卫警惕,万一生出来任何变故,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赶进去。
莫惊春话不多说,人已经到了殿宇内。
这面高大的石碑上刻写的是永宁帝过往的功绩,莫惊春迎着这面石碑步过去,仿佛也回味了永宁帝曾经的过往。他虽然待莫惊春稍显刻薄,可在百姓心中,这确实是个好皇帝。而他,对公冶启而言,也是一个好父亲。
血味更浓。
莫惊春驻足。
公冶启靠坐在石碑的另一面,一只腿屈起,胳膊正搭在上面。
浓重的血味,正是从此而来。
公冶启的冕服蘸饱了猩红的血,以至于衣袖上红得更艳红,黑的愈发幽深。大片血泊染开,与渐渐滴落的血珠一齐,冲击着莫惊春的视野。
他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在养好了身体后,他本不会反应这么大。
可这么浓郁的血味无不刺激着他的味蕾,让他险些在这里吐出来。
他下意识抚住小腹,“陛下?”
“你最好出去。”
公冶启的声音冷硬,宛如压抑着恐怖的情绪。
他抬手在胳膊上又割开一道血痕,血肉绽开之下,更多的血蜿蜒爬了出来,与各色衣裳混在一处,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陛下!”
莫惊春扬声,透着几分惊怒。
公冶启一手撑地,整个人跃然而起,冰冷淡漠的视线贯穿莫惊春,“没听见寡人的话吗?滚出去!”
莫惊春反倒是镇定下来,笔直地看着帝王。
“陛下,臣可不是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品。”
他看向公冶启负伤的手,声音又低了下来,“若是先帝看到您如此自残,想必他也……”
血味猛地窜了过来,一下子钻进莫惊春的周身,血手捏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抬头,公冶启的声音冰冷,仿若每时每刻都在压抑着暴虐的声线,“你知道寡人现在想做什么?寡人想让外头的士兵自相残杀,让他们屠戮干净带来的一干朝臣,寡人想烧了整座皇陵,想亲手将守在外头的废人公冶明抽筋拔骨,挖出他的心肝丢在父皇墓前……”
他的语速又快又狠,恐怖至极。
“寡人要见你,将你压在这地宫石碑上进入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你再哭求,都要强迫你吞下。让你的腹中除了寡人之物再无旁物!”公冶启的眼中分明闪烁着恐怖诡谲的扭曲,“想将你锁在长乐宫,让锁链缠住你的脚踝,永远只能看着寡人,注视着寡人!”
他的声音或是尖锐,或是阴森。
那双猩红可怖的眼,都昭示着一切当真是他心中所念。
公冶启阴冷偏执地盯着莫惊春,撒开手,复在胳膊上划开又一道伤口。
莫惊春蓦然留意到,公冶启手里拿着的,便是当日他亲手塞给莫惊春的匕首,削铁如泥的利器快意地痛饮着主人的血液。
莫惊春脸色都变了。
公冶启在这地宫待了一个多时辰,流了这么多的血,若是不及早救治,怕是命都要没了。
公冶启的脸上扭曲又狰狞,剧烈的头痛与失血过多让他晃了晃身体,却在莫惊春靠近一步时猛地退后,踩进血泊之中。
癫狂压抑的眸子重新睁开,帝王眼底彷如燃烧着无尽的恶念。
“出去。”
他压抑地说道。
莫惊春不退反进,他的脸色恢复了平静,“臣为何要听陛下的话?”
公冶启阴鸷地看着他。
莫惊春冲着他笑,那笑容淡淡。
“陛下,把匕首给我。”
说话的同时,莫惊春已然出手。
两人本有武艺在身,在这石碑棺椁间交起手来,衣袖猎猎在半空卷过。
莫惊春本意不是为了袭击公冶启,而是为了夺下他右手的匕首。
想必公冶启从踏足地宫,不,是在步下祭坛的那一刻便已然处在半疯半癫的状态,他悄无声息地步入地宫,立在先帝的棺椁前。
那时他在想什么?
可不管他在想什么,那都阻止了帝王那一刻的疯狂。
帝王没有下令,也没有杀人,他只是将自己封闭在先帝的地宫,划下一道道伤口。
莫惊春从来没有真正与谁动过手。
不管是从前在武场的锤炼,还是后来在东华围场,甚至几次三番和公冶启交手,都不过是儿戏。这一回真真切切和公冶启交手,他方才发觉陛下的力气远比他之前正常状态时还要大得多。
公冶启的胳膊渗着血,猩红的眼底却远比之更甚。
他抓住莫惊春的臂膀将之甩飞砸在石壁上,痛得他脸色一白。他踉跄着站起身来,公冶启的嘴角也被莫惊春砸得开裂。莫惊春闪身避开公冶启的攻势,趁机绕到他的后背去,接连几下重击都砸在他手腕上。
匕首一朝落地,莫惊春旋即将匕首踢开,远远丢进角落里。
而他为了多做这两个动作,已经失却了先机,被公冶启猛地压进血泊里。那浓重的血味染遍了莫惊春的衣服头发,几乎都辨不出他原有的气息。
帝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莫惊春沉重地呼吸了一瞬。
却不知为何公冶启的动作停了停。
他抓住机会抬脚在公冶启下腹狠踹了几下,却只听到闷哼声,而公冶启却压得更低,完全不顾崩裂的伤口。莫惊春被热血浇灌了满脸,挣扎着侧过头去干呕了几下,整个人狼狈不堪。这血味有公冶启的气息,既安抚着他,却也刺激着他。
公冶启掌心下突突跳动的脖颈,就仿佛按在莫惊春的血脉上。
他的眼底有着可怖幽深的细碎暗光,然在最后,还是勉强着压制下去,不知是因为莫惊春咳嗽的可怜模样,还是此时此刻处于地宫的诡异环境。
“……寡人让你走。”
公冶启的声音还透着狂躁的暴戾,他坐在莫惊春的腰腹上,颤抖着手扒拉过胡乱的墨发,也不在乎那血色糊到哪边去。
他颤抖,是因为忍耐压抑的暴烈无处可走,只能强行压在皮肉下。
莫惊春:“……您能从臣身上下来吗?”
公冶启恐怖的目光盯着莫惊春的脸,莫惊春惊恐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小腹。公冶启顿了顿,也意识到那地方的不同寻常,微鼓的弧度……
噢,他们的假孩子。
在意识到这点时,恐怖的猩红退了退。
一直浑噩疯癫的脑袋清明了一瞬,公冶启打量着眼下浑身都染满了他血液的莫惊春,看起来确实狼狈至极,可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味道。
他的心底骤然翻涌着可怕的欲念,公冶启缓缓侧头去看方才丢失的匕首,如若将热血从头到尾浇下,让莫惊春的皮肉骨髓都泡在他的血液里,那该是怎样一种……
公冶启的身体颤栗起来。
莫惊春却是再忍不住那种诡异的感觉,眼瞅着陛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点理智,连忙腰部一扭,将公冶启掀了下来,然后身体一弓坐了起来,双手无意识地停留在腹部。
他仍然下意识地保护着这个不存在的东西。
莫惊春的身影刚好挡住了公冶启看向匕首的视线,于是帝王便顺势看向他,眼神狂暴而幽深,仿佛无尽狱火藏在他眼底。
“你还在生寡人的气。”公冶启说话的速度很慢,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并未平息,剧痛在脑袋里翻滚,闹得他气息愈发狂躁,“为何还要进来?”
莫惊春平静说道:“与您意识到自己发狂便将自己锁在地宫一般,您这份责任,臣也有。”
公冶启低低笑了笑。
“错了,夫子。”
公冶启森然地露出个狰狞的笑,“如果不是在地宫,不是在父皇棺椁前……”他没有说完,烦躁地摁住额角。
莫惊春却是无法再说个不字。
他看过陛下几次发疯,知道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而今日今时,让他在无比剧痛里仍然要强行束缚的缘由……只在于这里。
这是先帝的地宫。
所以他靠坐在刻画着先帝一生功绩的石碑背后,盯着先帝的棺椁一道道地划开皮肉,肉|体的剧痛与脑袋的翻滚相抗,让他迟迟没有迈出那步。
半晌,血手从额角挪开,公冶启坐倒在血泊里,怔怔地看着莫惊春。
他眼底燃烧的那片烈火已经渐渐消退,暴戾隐隐蛰伏在公冶启的皮肉下,随时都在蠢蠢欲动。可他始终没动,只是安静地打量着莫惊春的眉眼,又落在他的小腹,而后便是那染红的衣袖。
公冶启温吞地抬起手,莫惊春谨慎地看着他,因着他之前的暴烈,他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抗拒,而是任由公冶启抚上侧脸。
公冶启摩挲了片刻,又微蹙眉头。
似乎对莫惊春脸上的血红不满,他这脾气阴晴不定,在身上翻了一会,居然还能再找出来一条勉强没被血染红的手帕。公冶启捏着一角细细擦拭,将莫惊春脸上沾到的猩红悉数擦去,露出干净的面容来。
半晌,公冶启喟叹一声。
“好看。”
莫惊春微顿,心头仿佛被轻轻敲了一下。
手帕抛在血泊里,公冶启的情绪仿佛悉数沉淀下来,越过莫惊春看向他身后的棺椁,极其难得的透出几分破碎的苦痛。
他的语气却有点轻快,“是寡人对不住夫子。”
公冶启侧过头去,指尖抵在额角,“昨夜父皇入梦,训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思来想去,也唯独夫子一事。”
莫惊春早被公冶启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有点迷惑。
公冶启并非第一次如是。
在长乐宫,莫惊春刚醒来的时候,他也听到过公冶启一次致歉。
那时候莫惊春又惊又怒,气得险些晕过去,更别说听帝王的辩解。而这一回,公冶启疲惫不堪地坐到在血泊里,苍白的脸庞透出一种迥异于常人的俊美,他的眉宇飞着凌厉而凶戾的神色,却说着朴质真诚的话。
与先前那句脱口而出的“好看”相同。
莫惊春沉默。
并非帝王致歉,他便能谅解公冶启的行径。
更何况,他总有种莫名的感觉。
公冶启迎着他狐疑的视线,再度露出一个温煦的笑。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笑得最是爽朗的一次。
“夫子果然懂我,先前的过往确是我的不是,万般不是,皆在我身。
“可有些事情,我偏要强求。”
藏在血肉里的森然翻涌出诡谲的恶。
…
刘昊目瞪口呆地看着莫惊春,还有被莫惊春半抱半拖出的公冶启。两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到仿若以为死了人,身后的侍卫在他的呼和下忙冲过去将皇帝扶了起来,又有两个急急冲出去叫太医。
而刘昊偏过头去看着分明也一身血迹的莫惊春,“太傅,这是怎么回事?”
莫惊春懒得去纠正他的称呼,累得要命,“陛下为了不在先帝陵前大开杀戒,就用这狠厉的法子遏制住暴戾的脾性。”他抬手点了点地宫内。
“匕首还在里头。”
刘昊看向侍卫环顾下的公冶启,撕开的衣料下赫然是深可见骨的伤口。
那条条道道看得刘昊头皮发麻,若不是陛下强忍住,确实是要大开杀戒。可如此狠绝,却也是非同一般。
这次随行的太医跌跌撞撞被拖了进来,在看到正始帝的伤势时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忙跪坐下来处理伤口。
莫惊春在和刘昊说话时,始终发觉有一道视线凝固在他后背。
他默默动了动。
那视线也跟着动了动。
太医惊呼:“陛下,您这嘴角都烂了!”
莫惊春:“……”
看来他狠狠砸得那一拳真的没手下留情。
公冶启浑身上下除了自己割开伤口外,就是嘴角和下腹,都是莫惊春打的。莫惊春站在边上听着太医一一数出,总感觉万般不自在。
帝王不耐烦地挥开太医,“去看看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