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冷酷无情地撤走手,这兔尾是面上不喜心下狂欢吗?
都被揉得那么可怜了,这满足感还蹭蹭上涨。
不值得同情。
还不如同情他自个儿。
他吐了口气,揉着眉心艰难翻了个身,今日如果他没有应下太子……会发生什么?莫惊春不期然想起那数十个精锐的士兵,再想起太子脸上的残暴阴冷,难不成真的会……?那身杀意做不得假。
莫惊春莫名有种感觉,永宁帝亲自抚养太子这么多年,必定知之甚详,又用心良苦。
不然好端端一个小疯子不会那么顺利地长成。
夜深了少许,莫惊春在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没有盖住被褥的身子缩了缩,像是有些发冷。
他好像在做梦。
仿佛惊恐地踩在冰凉的大殿石板上,躲在某处隐蔽的地方。从这里宫室内的人看不到他,他却能看到里面的场景。
一阵阵惶恐畏惧爬上心头,满眼都是血色。
偌大的殿内躺着好些具尸体,无不是带着搏斗与毙命的伤痕,蜿蜒湿冷的血液溅满台阶,再一点点滑落下去。
唯独一人站着。
剑是好剑,任何血腥都沾不得,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
他迷惑地看着站在台阶下的男人,听到了墙角隐约的啜泣。
他和男人同时涌起一个念头,“找到了。”看不清模样的男人踩出一个个血脚印。
“不不不,殿下,殿下,求您饶了我,您醒醒吧——”尖锐到发狂的声音刺得男人更头疼欲裂,他毫不犹豫地割下噪音的来源。
整个宫殿都弥漫着一股残忍的血腥味。
几乎欲呕。
蓦然,那男人背过身来,一双疯狂戾目对上莫惊春,熟悉到令人发狂!
莫惊春一下子惊醒,浑身大汗。
那分明是太子!
他大汗淋漓,背后出了一身汗,又湿又冷。里衣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肩头脖颈处的伤势也隐隐刺痛,他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处没上药。
莫惊春换过衣物,再给伤口上了药。
直到这时候,他才看到这处的咬痕极深,当真下了死力气。
上药的动作一顿,握着药瓶的胳膊搭在膝盖上。莫惊春抿唇,虽然可以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睡前确实在思虑此事,可难不成……
他背过手去摸了摸尾巴。
太子真的在这期间舒缓了疯劲?
他神色古怪起来,那兔尾,岂不是太子的药?
…
“药呢?”
太子的声音很冷,伺候的宫人忙不迭弯腰,“老太医说是要放凉三分才可吃下。”长乐宫的药味异常浓郁,时常让人以为连骨髓都泡在了药汤里。
“咳咳咳……”
半躺在龙床上的帝王一咳嗽,就是半点都止不住,原还在说话的太子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永宁帝身边,面无表情地给他拍背。
永宁帝脸色苍白,神色却是温和,“……太子,还在生我的气吗?”公冶启不答,只是在看他不咳嗽后就退到一边,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永宁帝挑眉,“让人都下去。”
陛下说话有气无力,却无人不敢应,正殿内的宫人立刻撤离。
“太子,过来。”
永宁帝让开些,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等了许久,才等来太子不情不愿挪过来的身影。分明面无表情,却凭空让他看出几分郁闷不满,这让皇帝不由得低低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喉间又有血腥味,永宁帝面上不显,悄悄咽下。
“夏泽到现在都没能起来,你这性子可得磨磨。”永宁帝叹息了声,“下午,我让朝臣都入宫来。”
公冶启:“你都做足了准备,又问我作甚?”
永宁帝:“启儿。”
他叹息着摇头,“我这身体一贯如是,本想着前头几个皇子多少是康健的,没想到落到你身上,却又如我一般。”
永宁帝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预见的不是自己的死亡。
“许伯衡还算可信,但是丽嫔……朝中上下,柳何芳,薛成这两个可以倚仗却不能过分使用,黄正合待他年纪到了,让他归乡罢了。还有内阁中……”
他将朝中重臣分析了一遍,最后落在莫家上。
“朝中除了莫家,倒还有几位在外的将军。眼下也坐镇在边处,但莫家是底子最干净的。”永宁帝道,当年莫大将军是他一手提拔起来,没想到父子皆虎将。
公冶启皱眉,“召那几个王爷入宫作甚?”
永宁帝拍了拍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说道:“这还看不出来吗?眼下进朝的王爷都是老胳膊老腿了,就算有心皇位也无力。他们封地内都有我的人手,一旦京城出事他们家人一脉也逃不过,这点他们比我更清楚。”
“说不得老骥伏枥,在此一搏呢?”
永宁帝掀开眼皮,寒芒一闪,“正好让他们有来无回,收一收封地,刮一波钱财,国库难撑呀。”他笑了笑。
永宁帝和太子谈到了午后,诸位王爷和朝中重臣都纷纷被召进宫内,皇帝躺在床上吩咐了他的主意,在他去后,皇位传给太子。
即便东宫乃正统,亲自得了皇帝这么一句,才是真正稳妥。
不管心中可有别的念头想法,此刻前排几位王爷老臣倒也忍不住滴下几滴泪来,永宁帝是个好皇帝,手段温和有道,行事圆滑有度,张放自如。君臣相宜这些年,多少是有些感伤的。
直到暮后,长乐宫才静了下来。
永宁帝这精力似乎强撑到此时就泄了气,待晚间便再度昏迷。
莫惊春自知道朝中王爷与老臣入宫后,便多少猜到皇帝已经拿了主意。不管永宁帝是用怎样的毅力清醒过来,他这一醒,对东宫无疑是最有利的。
他走在宫道内,难得今日停了雨,只有道边还残着些水痕。
今日,太子怕是没空来劝学殿。
莫惊春深呼一口气,莫名有些不安。
待他被引到劝学殿时,刚在门外,就看到里面熟悉的身影。
莫惊春下意识颤了下身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殿下今日却是早了些。”
公冶启长身而立,俊美非凡。
太子朝服穿在他身上,风姿神貌,如珠玉在侧。
他背过身来,似笑非笑,“孤倒是觉得,夫子不太欢迎。”
莫惊春立在门边,心下叹气,“殿下,臣爱颜面,更遵礼数,您一而再,再而三……那般行事,臣心中郁郁岂非正常?”
别的且先不说,太子这剥衣摸兔的行为实在太过自然。
公冶启挑眉,像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会这般诚实,心念一动,思及己身曾言道的话语,“夫子这是打算对孤诚恳相待了?”
莫惊春肃然,“臣一贯对太子诚恳。”
公冶启眼神擦过莫惊春肃穆的眉眼,他这话倒是不错,一直以来,莫惊春在太傅里头都是如此,虽然沉默寡言并不多话,但被问及却也不会隐藏不答。
“夫子,坐下说话罢。”
东宫主动开口,莫惊春自然不会去触霉头,两人相对着坐下,太子面上才慢慢浮现焦躁。
莫惊春现今入内,只是应了皇帝那句一切如常的诏令,东宫之所以在此,也是为了顺应永宁帝,也没哪个是真的为了教学读书而来。
莫惊春谨慎,看太子沉闷,自不会在这时候去说些什么忠言逆耳的话。
“……若孤说,每每与夫子相交,遇那新奇之事,心中抑郁便解,夫子会信上多少?”公冶启屈指敲在桌上,不紧不慢的一个个脆响,让莫惊春头皮发麻。
莫惊春:“殿下只是对那些稀奇事感到好奇。”
公冶启斜睨他一眼,淡笑着说道:“夫子看来对自己没什么期待。”
莫惊春感觉他们现在的对话太过普通寻常,以至于不该是他和太子之间会有的交谈,只是太子还在问,他便需要答。
“臣在劝学殿两年有余,与殿下一直合不来。臣自知枯燥无味,若非……也不会引起殿下注意。殿下至今都不曾发罪臣,也不曾向旁人告知,臣下已经感激不尽。”
他苦涩地说道。
这正是莫惊春同样无法憎恶太子的缘由。
莫惊春自然可以将一切全部都赖给太子,毕竟那精怪是为他而来,惩罚也是为他而来。可是莫惊春到底不是这般人,精怪所谓的外力都与太子无关,他并不清楚,便也没有所谓对错。
而在洞察了莫惊春的隐秘后,太子最初除了好奇的举动,并无过分紧逼,也从未向旁人尤其是陛下谈及此事。
只是到了最近两次……莫惊春的脸色不由得一白。
公冶启不以为意,随性地说道:“天下第二个长着兔尾的人或许难寻,但是再找一个有趣的人还难吗?”
莫惊春一顿,只见太子带出一个肆意任性的笑容。
“孤看中的只是你。”
摒去夫子的代称,独独一个“你”字。
莫惊春蓦然心口狂跳。
…
太子这半日的心情还算不错,虽然也有些压抑,但还算理智,甚至还读了点书。只是午间,在莫惊春与太子一同吃午膳的时候,仿佛昨日再现,刘昊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外,“殿下,陛下召您过去。”
时隔数日,与先前的狂喜不同,刘昊此刻的苍白尤为突兀。
太子和莫惊春都是敏锐之人,心下登时泛起不祥的征兆。太子三两步跨出门去,立在门口回望,“夫子,你也去。”
他语气之果断,就连莫惊春都来不及细思,便立刻跳起来跟在东宫一行人的身后。
没有先前危险精锐的侍卫跟从,跟在太子身旁的都是以往东宫的侍从,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太子之前的欲狂疯癫是在梦里。但是此刻一步步赶往长乐宫的惊慌,却是难以消弭。
刘昊向来稳重,最近两次失态,都是在劝学殿。
而每一次,都与永宁帝醒来有关。
只是上一次是好消息,这一次……
长乐宫的宫人进进出出,太医们在偏殿聚着如丧考妣。再多的汤药灌下去都无济于事,皇帝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再多的拖延也是痛苦。
他们今日一直在商议,直到午时,他们绝望地发现即便再拖,也只能再拖上几日的时候,一直安静不说话的老太医拍板下了决断。
施针。
老太医不是太医,他是御医。
只是永宁帝喜欢这么叫他,宫内上下,也便称他为老太医。
老太医的医术是太医院的顶尖,他说施针,那便是施针。
“可这一针下去,陛下虽然会醒,却也……”
有机灵的太医心下惶然。
老太医面沉如水,亲自入殿施针。
他自是知晓其中的危险,只不过帝王早早就将这事嘱咐于他,“到了回天乏术之时,再替寡人争得片刻清明罢。”
等永宁帝看到老太医满头大汗立在床边收针的时候,他便知道时辰到了。
他动了动,居然还有力气自己坐起来。
浑身上下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舒适有力,在宫人端来汤粥时,他还吃下了几口。
皇后是第一个赶到的,第二个是太子。
永宁帝抬手招了招,笑着说道:“站那么远作甚?”
宫外的皇子与宫内的公主纷纷赶到,哭作一团,并有接了旨意口谕的王爷重臣们纷纷入宫,不多时就将整个长乐宫正殿都挤得满当。
莫惊春的身份本来不够出现在这里,甚至顶多站在外头的明堂,却因为是太子带他过来,不得已站在了次间与梢间的交界,隐约能够看到坐在龙床的永宁帝,与底下跪倒一片的皇子皇女,还有好些躬腰立着的王爷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