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又陵回到房中,自是坐卧不安,连晚饭亦觉得难以下咽,只这般恍惚挨到月上中天,公主府内除了上夜内侍走动的声响,四下俱是一片安静。他疏无困意,倒在床上闭目一阵,耳听着自己隆隆的心跳愈发烦闷,索性起身披了一件外衣,走出所居院落。
新月曲如眉,细弯弯挂在天边,似是少女含愁带怨的眼波,照拂在人身上自然也带了几分哀婉。谢又陵心绪纷繁,足下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上房杨慕所住之处。
房内尚有灯火影影绰绰的摇动,谢又陵心中一紧,便凝神去听,他极怕在此刻听到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咳喘声,好在等了许久,只闻得一两声清浅的咳音,想来因杨慕不曾入睡,那咳疾于清醒之时发作也不甚厉害。
他驻足片刻亦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于夜半无人之时站在这里,即便那守望的目光能将门窗悉数化开,也医治不了内中人身心之上的伤病,何况不久之后,自己便要亲手在其身上再烙上一道新伤。
谢又陵漠然转身,行了几步,忽听得身后吱呀一声,却是那房门开启的声音。他急忙回首,只见杨慕披了一件斗篷立在廊下,微微抬首望向杳杳星汉。
犹豫片刻,谢又陵举步朝院内走去。杨慕听到脚步声,循声望去,看见是他来了,脸上渐渐现出一抹歉然,道,“是我吵醒你了?”
谢又陵心中一疼,摇头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而已。你不好生休养,又出来站在风地里做什么?我扶你回去。”
杨慕微笑道,“我也睡不着。”声音慢慢低下去,仿佛在说着难以启齿的言语,“腿上疼得实在厉害,一躺下来,耳中总像有人在低语,不多时又会咳得躺不住。我是真的睡不着。”
谢又陵静静地听着,脑中忽然不合时宜的想到,这些话杨慕是不会对妙瑛说的,他的矜持、忍耐、羞涩都不允许他对心爱的女子这般诉说,借以博取哪怕一星怜悯与同情。
“既然都睡不着,我陪你说话好了。”谢又陵应以一笑,不动声色地扶起杨慕,“还是进去罢,晚上露重。”
杨慕站了一刻,腿上已疼得有些麻木,任由谢又陵半扶半搀地将他拉回房中。房内燃着三五个炭盆,皆是妙瑛怕他风湿发作特意预备的,倒也比外头更为和暖。
谢又陵扶杨慕坐在床上,自去烧了热水,将巾帕摆湿,一点点卷起他的裤脚,他做这些动作时自是轻柔至极,皆因他一颗心早已软得似是春日里的游丝,摇漾在一室如春的温意里。
杨慕感受着巾帕浸润肌肤,渗入骨骼的热度,不由地有些贪恋这样的舒适惬意,理智告诉他应当阻止谢又陵如是服侍自己,内心深处却又着实舍不得,他知道自己欠下谢又陵太多恩情,也许今生都还不清。他有些羞惭地垂下头去,于低头间忽然看到谢又陵卷起的衣袖处露出一行熟悉的墨迹,略一凝目,便记起那是自己多年前提在他袖口上的一首诗。
“你还留着这衣衫。”杨慕轻声道。谢又陵无言一笑,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眼前的人,他自然是留着的,且这些日子以来常常穿着在身,好像唯有如此他才能在书写那奏本之时,找到一些力量,找到一些依傍,他自嘲地笑了笑,道,“如今想想,那时节当真有趣,也不知你现下还记不记得,那些种菜蔬的方法。”
杨慕心中一片感动,不由握了谢又陵的手,道,“那时候到底太过天真,从前到如今,又陵都不曾嘲笑过我的不合时宜,我当日说过,你确是我今生所遇的知己之人,可惜我太过无能,辜负了你对我的恩义。”
谢又陵骤然想起当日他说道知己二字,自己那如同看到天心月圆,华发枝头一般喜悦的心境,眼中猛地一酸,冲口道,“可惜我今生只能做你的知己,是不是?”
杨慕尚沉浸在过往回忆里,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便恍惚地望着他,他不知自己迷茫的神色看上去倍显无辜,让谢又陵胸中刹那间涌起更深的冲动。
“诚义,我们离开这里罢。”谢又陵忽然紧紧回握住杨慕的手,眼中尽是热切的渴望,“我陪着你,我们一道离开京城,去江南,去塞北,去寻一处自在安静之地,没有人认得你,也没有任何力量牵绊你,帝力于我何有哉,好不好?”
杨慕迷惑的摇首道,“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谢又陵满腔焦灼,化作一句无绪的言语,“我知道你舍不得,可离了这里,你就自由了,你若觉得我服侍不好,我们……我们带着绿衣,她陪着你,我……我不打扰你们的生活就是……”
杨慕朦胧中似有些懂得他的意思,又不敢深思,只觉得满腔皆是羞愧,垂头良久,低声道,“又陵,我……我欠你太多,你对我的恩情,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记得,若有来生,我……粉身碎骨也一定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