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绿衣脚步声渐远,杨慕方松了一口气,见膝头盖着的貂裘一角逶迤在地下——已是惹尽尘埃,心里忽然生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怜惜,却也不知是怜惜那衣衫,还是怜惜衣衫主人同样飘零无依的命途。
正自无绪的想着,忽见杨崇自影壁后头转了出来,移步近前关切道,“我才从外头回来,听说玄音观里一个老道士做的好膏药,治风湿有奇效,特意给你寻了两幅,好不好先贴上再说,这样下去终不是事。”环顾四下一遭,又道,“你也忒老实了些,左右今日无人,还不起来,非要跪一个时辰不可么。”
杨慕对着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轻轻摇首道,“我已跪了这么长时候,也不差一时半刻。多谢大哥想着了。”
杨崇见他摆出提放隔墙有耳的样子,当下也收敛神色,低声轻笑道,“我才见你那姨娘来了,说了好一会子话,这也算做受罚的好处罢,平白赚了人家多少眼泪。”
杨慕淡淡一笑道,“她跟着我只有受苦,我正想劝她离了这里,正正经经的嫁个清白人家,也好安心过日子。也不知她何时才能想得通。”
杨崇愣得一愣,略有些结舌道,“你,你要将她送出去嫁人?”杨慕不以为异道,“我是有个打算,也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我并不想强迫她。”
杨崇心下一慌,神不守舍地望向绿衣临去的方向,讷讷道,“是了,强扭的瓜不甜……哎,我先回房收拾一下,一会把那膏药给你送去。”起身行了两步,又回首再三叮嘱道,“少跪个半柱香也没人好意思说嘴,差不多得了。”
待得院中只剩杨慕一人,他才抬首看了看天边日影,忖度着大约还有一炷香的时刻才能结束这熬人的惩罚。此刻无人叙话,他的精神便又被牵扯到腿上的痛楚里,忍耐得浑身烦躁,只得深深吸了几口清洌的冷气,未曾想吸得猛了,激得肺里一阵剧痛,跟着便不可遏制的咳喘起来。
背上忽地一暖,有人以轻重适宜的力度摩挲着他的脊背,他回首望去,正对上谢又陵明亮清澈的双眸。
杨慕极力压制着喉咙处涌动的疼痒感,喘息片刻忽觉得好笑起来,自己在此受罚竟收获了这许多人的关怀,心中不由一暖,微微笑道,“又陵怎么来了,我还道你陪妙瑛出门去了。”
谢又陵道,“你等下定是走不得路,我来接你回去。”他垂目轻轻一叹,苦笑道,“是我无能,连人家在咱们跟前安插了人都查不出,害你受累至此,我便不知道该如何补偿。”
杨慕笑着摆首,轻声道,“你已尽力,我在明,人家在暗,何况你查的出一个两个,难保人家再派旁人进来,防不胜防,索性无须设防。”
见谢又陵仍是垂头不语,他又温言笑道,“我总记得当日你奋不顾身替我挨的那一杖,你多次相救,我却无以为报,该当是我过意不去。你若再自责下去,我更是无面目见你了。”
谢又陵默然无语,目光落在杨慕搁在膝头的手上,眼前恍惚又现出它满是伤痕脓血的模样,心里酸痛难当,一股冲动涌上,便即扶着杨慕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跟我回去,我请医官来给你治腿疾。”
杨慕被他拽得站起身来,陡然一用力才发觉双腿绵软麻木,仿佛不存在了一般,险些就要再度跪倒。他疼得实在厉害,不由自主地轻轻哼了一声。
谢又陵一惊,慌忙扶稳了他,察觉到他行动艰难,索性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靠得半日,方柔声道,“能走么,若是不能,我背你回去。”
杨慕吃力地气喘良久,一张脸白得全无血色,良久点头道,“我尽力,咱们走慢些就好。”
谢又陵闻言,鼻翼狠狠一酸,当即俯下身子,道,“我背你回去。”杨慕微微一怔,疼痛令他不及细思那话语中蕴藏着的珍重与坚定,恍惚间忆起前事种种,自己不知欠了眼前之人多少未还的情谊,也只得轻声一叹,将身子伏在了谢又陵背上。
杨慕鬓边细汗如雨,伏在谢又陵温热的脊背上不多时,便被他衣衫尽数拭干,双腿疼痛渐缓,只觉得满心安然,满心柔软,一时愈发贪恋的将头贴在他肩上。过得一会,他隐隐听到谢又陵清越的嗓音低低吟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杨慕于迷离中听到这古老的诗句,恰也契合他此即的心绪,却又在一线清明中有些费解的寻思着,为何他只反反复复念诵这前半句,那后面的一句该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86章 容华夙夜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