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可是褫衣受刑,你当真挨得?当真连这亲王之尊都顾不得了?”皇帝凝视他,连声喝问道。
佑堂抹了一把迷蒙的双眼,吸了吸鼻子,道,“是,臣甘愿受责。”话一出口,不免又有了本能的畏惧,他偷觑着皇帝无喜无怒的面容,再度膝行至御座前,含了三分委屈,七分怯意恳求道,“臣只求皇上寻些瘦弱的内侍操持刑杖,也好打得轻些,臣还记得从前臣年幼顽劣,有次惹的先生不悦,皇考便要杖臣,那时候臣吓得什么都忘了,还是皇上和母亲不忍看臣挨打,苦苦哀求皇考才饶过了臣,母亲为此还被皇考罚了半年的俸,臣如今得罪了皇上,却是再没有人替臣求情了,臣只好腆着脸,求皇上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杖轻些罢……”
皇帝听他带着浓重鼻音,拉拉杂杂说了这一车话,虽明知他是胆怯求饶,仍是不由顺着他的话回忆起从前的往事,忆及永远温婉柔和的母亲,少时活泼跳脱的幼弟,母亲曾对他的期望,那殷殷的目光……想来也包含着希望他们兄弟一世友爱之意罢。他忽然生出了几分倦意,打量着伏地颤抖的佑堂,沉吟良久,缓缓道,“你虽不堪重用,也是朕识人不明,这顿杖子暂且记下,留待日后再有不好,一并挞之。你既不顾亲王之尊,朕便将你降为博山郡王,罚俸一年,无事在家闭门思过,不许在外惹是生非。”
佑堂再想不到几句全无章法、涕泪交加的话,竟能博得皇帝心软,心里究竟还是一暖,皇帝总归还念些旧情,他连忙重重顿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定当秉承圣训,不敢有违。”
待佑堂告退而去,常喜才捧了剔红什锦攒盒进来,请皇帝先用些茶点。御案之上,正摊开了一副明黄绫锦,他匆匆一扫便知是赐死杨潜的旨意,诸事皆已齐备,只差落下一枚宝印。
皇帝转动手中碧玺佛珠,问道,“朕命人送去诏狱的东西,他看了有何反应?”
常喜回道,“杨潜初时欲巧言令色粉饰其罪,见了驸马那沾血的銙带和汗巾,一时失神,隔日便对列位主审大人招认了罪行,八项大罪,皆供认不讳。”
“人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此言不虚啊。”皇帝淡笑道,“还有什么话么?”
常喜沉默须臾,犹豫着从袖中拿出一卷文稿,双手奉至皇帝面前。皇帝展开来看时,上头录了一首五言律诗,看笔迹正是杨潜手书:
夜色明如许,嗟令困不伸。
百年原是梦,卅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皇帝不看则已,看到那句“怀才误此身”直觉得此人不单以孤臣自居,竟还以为自己身受缧绁是为才华所误。也罢,曾经赏识那人才华的咸平帝终是去了,如今是他的乾宁一朝,他便要让天下人和后世人都知晓,杨潜志大才疏毫无能为,唯有于钻营谋利一道甚为精通。
皇帝勃然将那诗稿掷于地下,凝眉略一沉吟,目光已落在那玉玺之上,终于再无任何犹疑,执起玉玺在那绫绢之上用力地盖了下去。
当晚皇帝独自在东暖阁中歇息,白日的暑热渐渐散去,有清凉中透着秾丽花香的熏风徐徐飘入阁中,皇帝忽然心中微动,信步朝阁外走去。步出殿门,他负手立于廊下,举目望去星汉浩渺,月华凝练,临近望月,那月亮虽悬于天之一隅,却仍是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硕大。
他正望着月色出神,常喜一溜小跑行至近前,还未张口已有些气喘。皇帝轻笑道,“你慌什么,先喘稳当了再回话。”
常喜微微有些发窘,忙深呼吸了几口,躬身道,“回皇上,诏狱来报,杨潜已伏诛。”
皇帝眉间一松,仍是眼望星空,淡淡道,“他选的什么?”
“是白绫。”常喜欠身道,不知为何,说这四个字时,他脑中闪现的竟是如水如霜般的月华,那三尺素白绢纱铺陈开来,想必其光泽也不输那皎皎朗月罢。
不知皇帝是否和他想到了一处,他恍若未闻常喜的话,沉默良久,缓缓挥手示意常喜退下。廊下只余皇帝和远远侍立的内臣,他适才注目漫天光芒,此刻双眼微有些困乏,心中却难辨悲喜。他试着猜度那人在诏狱的方寸天地里,隔着一小扇窗,看到的人世最后一番景象,是否也是那静默无语却又灼灼发亮的明月,他们眼中看去的月亮该是不一样的罢。
几缕浮云掠过,停驻在圆月前,皇帝恍惚觉得那近在咫尺的硕大银盘被遮挡成了一个饱满的馒头模样,他看着直想乐,许是因为心情不错的缘故,他静静地笑了一会儿,脑海里忽地蹦出了一句话: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