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堂摇头打断他,道,“你且去看看,若是忍耐不得便带他出来罢,皇上那儿,自有我去交代。我也厌了,可着劲的折腾忠臣孝子有什么趣儿……”他忽然笑了起来,“如此才不枉你一番情意,我不是那等不解风情的浑人。只是,你这般待他,日后他可还得起你?”
谢又陵随手掂了掂手中的腰牌,这一方青铜制成的牌子原本并没什么份量,却硬是被那些纠缠的爱欲,无解的痴心牵绊的沉重起来,他不愿过多回首,不愿顾影自怜,索性悠然笑道,“臣能顾及的只有自己的心,旁人如何,臣却管他不得了,也许……是上辈子欠了人家的,今生合该还他。”
佑堂怔了怔,良久无语,眼看着谢又陵对他拱手一揖,匆匆而去,身子却依然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只好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口中喃喃重复着那句,今生合该还他。
谢又陵将那有些斑驳的腰牌递给宗人府狱吏,那人初时满是狐疑的目光瞬间便通透发亮起来,弓着身子连连请他入内,绕过堂前殿宇来到一处荒僻的院内,只见断壁颓垣,杂草丛生,看样子已是经年未有人打扫过。谢又陵知道这是宗人府中囚室,因是囚禁宗室子弟,比之外头的监牢已不知好了多少倍。然而只是匆匆一瞥,他已是极难将此情此景和玉树临风的杨慕联想到一处,心中不知不觉又有了微微的疼痛。
狱吏指着一间小屋,道,“就是这里了,都尉现被关押于内,长史大人进去探望即可。”
谢又陵微一颌首,也不再多言,快步上前推开了那房门,他本想先唤一声诚义,又忽然警醒起那原是私下无人时他僭越的称呼,那便只等他入内关好房门,再如是叙话罢,他在推开门的瞬间摸了摸怀中带着的药膏之物,心里盼着真如佑堂所言,杨慕伤势不重,是他多虑了才好。
推开门的刹那,一阵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细细辨别内中还夹带着一股血腥之气,谢又陵的心猛烈地一跳,随即定睛望去,那室内光线昏黑,只有一盏烛火闪烁跳跃着如豆般的亮光,他适应了一阵才能勉强看清,只见靠墙壁的一张床榻之上隐约趴伏着一个人,那人身上只穿着素纱中单,本是纯净无瑕的白色中衣上却染上了早已干涸的斑斑血块,最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臀腿之上,那裤子的颜色已被浸成一片深褐色,竟不知那是用多少鲜血染就而成。
谢又陵已顾不得屋外狱吏,冲进屋内关上房门,将那孤灯拿在手中,颤抖地火光照在那人的侧脸上,但见他面色如身上中衣一般惨白如雪,双目紧紧闭起,额头上尽是汗水,若不是那些细密的汗滴还在滚滚涌出,谢又陵真要疑心面前的这个人是否还存有呼吸。
这便是驸马都尉杨慕,那宛若谪仙一般清俊温和的人。他无法想象这几日下来,杨慕究竟遭受了何等的捶楚刑责,他移动烛火,从头到脚的看去,很快便在他的手上看到了桚刑的痕迹,那手指关节处已尽数溃烂,十指高高的肿起,那样一双曾执笔画下傲雪素梅,横笛吹奏高山流水,仗剑舞动林下清风的手,已被流离的脓血浸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谢又陵惊痛万状,他将烛火放在近处地上,蹲下身子,却是连抱住杨慕都有些畏缩,生怕自己的一个动作便会增添他的痛楚,他俯在杨慕耳畔,轻声唤道,“诚义……”
杨慕已昏迷了两日,他在半梦半醒间,感受着身下和手上源源不断地蚀骨疼痛,那日的八十讯杖已打得他几度晕厥,复又被那彻骨寒凉的水几番兜头泼醒,每一次醒转伴随着的便是身后杖子重重的落下,砸在他早已破败的血肉模糊的臀腿之上。他知道,这是他犯下的业罪,是他该经受的惩罚,他甚至没有资格昏迷,便只能在清醒的意识下,去感受那最真实最切肤的一记记杖打。
杨慕本就没有睡去,骤然听到有人唤他,却是恍惚了一阵,在这宗人府中竟有人轻柔的唤着他的字,而不是厉声的称他为罪人。他缓缓地睁开眼,于朦胧中看到谢又陵焦急担忧的双眸,登时便清醒了几分,他略微环顾四下,见自己仍是在那逼仄阴暗的宗人府牢房中,知道他并未得到赦免,谢又陵该是来此探望他的。
杨慕感念谢又陵不顾囹圄腌臜,尚且愿来看他,他努力的牵动嘴角,却扯得唇下被咬破的伤口再度开裂,鲜血混合着脓血缓缓流淌而出。他强忍住痛,颤抖了一阵,方能极轻极缓地道,“多谢又陵……皇上……可有下旨……我,父亲……可有定罪……”
谢又陵心头一紧,连忙俯在他耳边,道,“皇上并未下旨,你放心,杨大人一切安好,公主今日已进宫去求皇上了,她是……按着你的意思去求皇上,一定宽宥杨大人,保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