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拂爱怜的望着幼子许久,奈不住觉得疲累,便一阵气喘道,“慕儿的名字都是你起的,你还问我。倒是我替他想了个小名,叫寿哥儿好不好?”
杨潜听了心里一酸,知道妻子是在担忧这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养不活,他温柔的笑道,“好名字,就叫寿哥儿罢,大名也还是等着你来,不急一时,等你大安了,好好替他拟几个咱们再定。”
林芝端了药进来,杨潜接过药碗,点头示意她退下,他用银匙轻轻搅着那墨汁似的汤药,半晌觉得温度合宜了才舀起一勺递至曹拂唇边。曹拂怔怔地看着他做这些,虽已看了几日,眼中还是会流淌出感激的柔情,她牵了牵嘴角,想要展露一个完整的笑容,却终是缺少气力,那挂在唇边的笑就变得有了几分涩然之意。
约莫着曹拂喝完药,林芝便进来收拾,先递上一个信笺给杨潜,道,“才刚二门外的小厮们送进来的,说是有人在门口搁下这个,上头写的是老爷亲启。”
杨潜点点头,并没太在意的抽出里面的信纸,抖开来扫了一眼,却是一眼之后,头顶有如惊雷炸响,他又惊又怒的看着那纸上的一行字迹:折辱公卿,使君不君,使臣不臣,灭其天常者,将为天所灭,今报应落于尔妻,来日必落于尔身,吾等立于清风明月间静待尔一门倾覆。
杨潜持信的手不住地抖着,薄薄的一页纸发出窣窣地响声,像是一片残叶零落在风中,他的目光落在尔妻两个字上,难道天道果真如此?先将报应落在妻子身上,然后再慢慢清算自己,清算整个杨家?他颓然的垂下手臂,却猛地想到曹拂正在看着自己,他慌忙抬眼望向她,一瞬间,他从她眸子里读到了明悉一切之后的哀伤。
他竟有种无语凝噎之感,曹拂默默的看着他,良久之后移开了目光,轻声道,“你还有公事罢?别耽搁了,快些去罢。”
杨潜知道自己在妻子面前无处遁形,他淡淡笑着,“不过些许小事,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会?”
曹拂挣扎着笑了笑,那笑容绵长而温和,她点点头,身子便向下滑去,“我是该歇着了,你去忙你的,晚些时候再过来。”
杨潜嗯了一声,起身替她把被子掖好,又把瓷枕正了正,看着她合上双目才转身,缓步朝门口走去。
“致斋……”杨潜快要踏出屋子,曹拂突然唤住了他,他急忙回首,却见她平静的浅浅笑着,半晌也没再说话。
杨潜凝望着她,看着她眼里渐渐聚拢起忧伤,那忧伤便清晰的印在他心上,他强压住鼻中的酸涩,笑道,“什么?可是要我留下来陪你?”
曹拂在杨潜转身的一瞬,看见他站在一团模糊的光影里,她忽然间像是趟过了二十载的岁月河流,看到了初见时他的模样,那是在曹府的花园中,他应父亲之邀写下一道匾额的题字,那时她躲在一丛艳艳海棠后,看着他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微扬起嘴角,目光清凉如水漫视过她藏身的花架,她吓得倏地蹲下身来,脸上的颜色便和那花瓣一般灿若明霞,那一年,他只有十八岁。
曹拂用着最后一丝气力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垂着双目,他便看不到那里蕴藉着点点晶莹的星光,她还是笑着道,“没什么,我想说,你有空便去看看寿哥儿,还有容安,我许久都没见过他了。”
杨潜忙点头答应着,曹拂微微一笑缓缓合上了眼,见她合上双目,杨潜才敢蹙起双眉去抵御眼里深藏的水雾,他慢慢地走出房门,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疲惫地望向冬日里的一派萧瑟,望向浮云遮蔽下昏惨惨的一缕阳光。然而他望不见的,是他转身后,曹拂眼角坠落的泪滴,沿着她消瘦的脸颊滚落下来,跌在白瓷山枕上,一颗泪伴着她未了的心愿,将她送进沉沉的梦里,那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完的,一缕浮生清梦。
自那日之后,曹拂渐渐病势沉疴,有时候昏睡数日也不见醒转,杨潜心急如焚几乎将太医院的妙手尽数找来,甚至遍访京中名医,却依然不能令曹拂有所好转。
望月这天,杨慕下了职赶回家中,甫一进门,便看见林芝等人在清华轩的院中架设香案瓜果之物,一时不解道,“这是要做什么?”
林芝道,“是老爷吩咐的,为了给太太祈福,老爷说今年七夕拜月时,太太有身孕没能拜成,如今正是十五,虽过了时令,但想来只要诚心,月宫仙人是不会怪罪的。”
杨慕怔了怔,问道,“太太还不能起身,谁来拜月?”
林芝正要回答,忽听得身后杨潜的声音,“我来,既是替你母亲祈福,便该当由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