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阙卜算子,佑堂听过多少清倌人吟唱过,那些个女子唱到这支曲子,总不免感伤身世,哀婉自怜。如今谢又陵用圆润纯净的嗓音唱出来,竟自有一股媚气,却又迥异于女子的妩媚,那是带了七分清刚,三分凛冽的媚意,他恍惚间只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处寂寂庭院,目力所及遍是野草闲花满地愁,再一抬头,遥见碧落之上,一道月色正清明如霜。
佑堂想起从前看到诗文中说,九十莲花一齐笑,天台人立宝光中。那时他只不信,这世间何曾有那样颠倒众生的妙人,不过是文人骚客写出来意淫的,如今他信了,可是又不免信的绝望,信的无奈。这样一个于他而言,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的人,绝不同于一般的清绝乾旦或是俊美伶倌,他不敢用强,不能耍横,不愿亵渎,那濯而不妖的男子,只能令人默默的等待,等到他何时回首一顾,望到自己,奄然一笑,便是十万春花齐落梦中。
七月流火的时节,晌午过后,京城总算落了一场来势汹涌的雷雨,只可惜去势也快,待得云散日出,满地的水气被阳光一晒,蒸腾在半空中,更是令人气闷难捱。
杨慕在内务府官署中坐得浑身溽热,汗流浃背,眼看着还有几本公文未批完,也只好打起精神,凝目专注于那蝇头小楷写就的字里行间。
待批完所有公文,他总算长舒了一口气,仰头饮尽了杯中的木樨清露,忽听得一声笑语,“总管大人伏案辛苦了,且歇上一歇,出来透透气罢。”
杨慕抬首,见谢又陵执了一把折扇立在门旁,含笑望着他,不由莞尔道,“又陵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谢又陵犹自不动,蹙眉扇着扇子道,“你这屋里比外头还闷些,怪不得坐的一头汗。”说着还是行了数步,将腰间系的月白重穗汗巾取下,递给杨慕,“这是我新换的,还没用过。”
杨慕丝毫不以为异,笑着接过来,拭了拭额间鬓边的细汗,那汗巾上带着一阵清爽的松香气,让他顿时舒泰了许多,“今日出来做什么,是妙瑛又要采买些新鲜玩意?”
谢又陵摇头道,“十七爷府上新添了个小郡主,公主嫌管家置办的贺礼不够好,令我出来购置些。不过意思意思,正经十七爷自己都不上心,喜欢了两日就丢在脑后头了。”他缓缓打量着屋子,见那冰鉴里的冰早就化得不成形状了,不禁笑道,“怪不得你这屋子这么热,原来冰都用光了,你也不着人去取些,大总管的日子过得这般省俭。”
杨慕淡淡笑道,“倒不是我省俭,分例就这么多,用完了不好再添。”
“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谢又陵奇道,“你管着偌大的内务府,用些冰也这么谨守法度,谁还能为这个说你不成?”
杨慕听了只垂首一笑,并未言语。谢又陵隐约猜到他心中所想,道,“我知道你一向自有规矩方圆,错不得的,只是也不该太苦了自己。”
杨慕一壁叠着那块汗巾,一壁轻声道,“我不过是求心安而已。”
谢又陵轻轻一震,知道杨慕总是顾及杨潜所做之事,又不便指摘,只好从严规范自己,他不免心疼,又无可奈何,只笑着从杨慕手中抽出汗巾,却没系在腰间,一转手塞入了袖中。
正说着,只听外头一阵响动,谢又陵略一转头,看见一群侍从们拿着铁锹等物在不远处一块空地上挖开了土,他不解道,“他们挖的这么起劲,那地下可是有宝藏?”
杨慕低眉笑道,“是我让人整出一块地来,想种些菜蔬,权当学些农事了。你别笑我,我见那地荒着也没用处才偶然想到的。”
谢又陵果然笑得打跌,道,“你会种菜?当真是新鲜事,只怕得现学罢。”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侍从进来回道,“都尉命下官寻的人,现已带到。”
杨慕对着谢又陵和悦一笑,便即朝门口走去,谢又陵跟在他身后,见外面太阳地下正站着一个短衣窄袖的老者,想来便是杨慕寻来请教如何种菜蔬的农人了。
杨慕快步上前,对着那老者躬身一揖,后者登时慌得不知该如何还礼,却见杨慕已含笑扶住他,自腰间取出一把紫檀泥金扇,一面为那老者打扇,一面请他前去那空地上一观。
空地上的阳光酷烈的洒下来,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侍从忙上前为杨慕和那老者撑伞遮阳。杨慕已让人停了锄地,众人都自去屋内纳凉休息去了。谢又陵站在树荫底下,看着杨慕认真聆听老者说话的样子,初时不免觉得好笑,待看了一阵,发觉杨慕举手投足间尽是对那老年农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又特意着人将老者所说之话记录下来,不由得敛了笑容,正色看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