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素简等人退出来,已是月上中天之时。谢又陵不再理会旁人,径自推门入内,将床前的六扇曲屏展开,隔绝出一隅安静的天地,他看着杨慕终于舒展开了墨黑的秀眉,目光恢复了如水的清澈,带着血痕的双唇微微抖着,却只是平静轻缓的道出两个字,多谢。
谢又陵不知道这算不算天籁之音,只知道胸膛中一口气激荡着,令他险些流下泪来,他微笑道,“不必客气,我能为诚义做的也仅有这些,还请诚义善自珍重,保养身体,还有还有许多人牵挂你。”
杨慕垂下双眼,勉力牵动嘴角,他觉得自己此时的笑容大约可算得是苦笑,他强撑着气力道,“我近日恐怕……不能向妙……公主请罪了,还请又陵替我……替我向公主告罪,待我能……行动之时,再行……我只求公主……不要再为难父亲。”
谢又陵摇头道,“公主从未怪责过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生了什么误会,又是何人挑拨,但你信我,公主并没有丝毫不悦,她回宫只是因嘉妃娘娘思念,绝无对你有不满之意,你尽可以放心。”他禁不住一叹,不抱希望的问道,“究竟是谁说公主对你生了嫌隙,你可愿意告诉我?”
杨慕在一阵眩晕的迷离中思索着他的话,本来将信将疑的一颗心渐渐的清晰透亮起来,他猜测的不错,那原本就是张嬷嬷挑唆生事,借机报复,而妙瑛总还是那个懂得他的人,那个和他心心相印的人,他忽然明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心里一阵雀跃,仿佛于一瞬间便释怀了所有的身体之痛,周身包裹在一阵轻松甜软中,他轻轻的笑了笑,既遇伊人,当溯洄从之,虽道路悠长,然而伊人已然宛立水中央。既是如此,所有一切阻隔的人,阻隔的物便都不再重要了。
杨慕淡淡的笑着,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谢又陵一早便已猜到的无言回答,之后合上双目,沉沉的睡了去。
谢又陵望着他嘴角恬淡的笑,心里涌上一股悠然的空幻之感,既欢喜亦悲伤,他很想触碰一下那渴望已久的脸颊,伸出手去,又徒然停在了半空,他明明知道那笑容缘何纯粹而明净,因为懂得,所以怅惘,他忽然想到那古老的歌中曾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原来咫尺天涯的思念,室迩人远的寂寥,都只在这一夕之间,在这静谧美好的春夜里,他可以望着他了,眼里却渐渐有水波在荡漾,那魂萦梦绕的面容便被模糊成一道不真实的景象。
杨慕的伤势并无大碍,将养了两日已可以下得床来,只是行动之时偶尔牵动伤口还是会钻心的痛上一痛,倒是谢又陵不曾回宫,每日都会来涵虚阁陪他闲谈一阵。
这日春光正好,杨慕半靠在床上,听着院中传来几声燕子的呢喃,循着声音辨去,好似一只孤燕正扑腾着翅膀掠过他头顶的屋檐,但不知它会就此停驻,还是再落去别人家的庭院,他一时想得出神,只见谢又陵打着帘子进了屋,在门前略站了站,一面打量着他,一面冲他点头笑道,“今日的气色好,约莫再养上两天,你就大安了。”
“我自当努力。”杨慕颌首微笑道,“先借又陵吉言了。”
谢又陵见他手里攥着本半新不旧的东坡乐府,便笑着抽出来,拿着边翻边道,“瞧这集子已是不新了,苏学士词藻再好,你也该看得腻歪了,不如做些别的,我早起手痒正想寻人下棋,你可有兴致陪我过过瘾?”
杨慕知道这是谢又陵怕自己卧床烦闷,变着法子的找乐子,心里感激,点头笑道,“好,那棋盘棋子都在架子上,受累你取下来罢。我如今还坐不大住,只得失礼了。”
谢又陵不在意的笑笑,将一只矮几挪到床前,铺好棋盘,又拿了白子放在自己右手处,盯着杨慕闲闲笑道,“既是对弈,就要分输赢,不如咱们先定个彩头如何?”
杨慕笑着道好,只听谢又陵道,“那我先说,倘或我赢了,诚义能否告诉我,那背后挑拨生事的人究竟是谁?”
杨慕隐隐猜到他会这样问,便即点头笑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可得打叠精神,不然未必赢得了我。”
谢又陵修眉一挑,不由轻轻笑道,“我的棋艺可是陪公主练出来的,那时节我们翻了多少古棋谱,直到如今我还背的下许多呢,你可别太过轻敌。”
杨慕垂着眼睛笑了笑,未再言语,自执了黑子请谢又陵先走。俩人你来我往一阵,初时谢又陵还颇为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依着心中的古谱走着,过得一会便开始觉得有些力不从心,杨慕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将他每一步都计算得极为精准,而杨慕的布局又渐渐令他生出逼仄之感。下到中程,他心中已知,自己今日决计胜不了杨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