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瑛含笑向她行礼,她亦带着浅浅的笑与她道了声好,然而那礼貌中透着的冷漠和疏离,让妙瑛在这个盛夏时节周身蔓生出几分凉意。
“一晃六妹妹都这么大了,我最后一次回来时,她才不过六岁,远远的望见她在上林苑和内侍们用粘杆粘知了玩,正是淘气的时候呢。时光真是催人老。”妙琼抚着儿子尚未留发的光洁额顶笑道,边说着她转顾皇帝,目光中亦透着些许清冷的意味。
皇帝淡淡的一笑,“你才多大,别动不动就喊老,你都老了,让朕如何是好啊,朕可还觉得自己能拉得动弓,骑得了马呢。”
妙琼低垂了眉头,缓缓轻笑道,“是了,是女儿说错了话,皆因这些年在辽东待着,那儿的冬天太长,白日又短,漫天漫地只有一个颜色,看久了人都生出了暮气。”她一顿,停住了话头,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下垂了垂,那唇边的两道皱纹便清晰的现了出来,“瞧女儿说的,好似跟您诉苦似的。我才见了六妹妹,心里头正高兴,她长得可真好,跟父皇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不过女儿说句公道话,父皇可别吃心,六妹妹比您长得还更俊些。”
皇帝面色稍霁,轻轻点了点头,向那坐在妙琼身畔的小郎君招手道,“来,过来让朕瞧瞧。他……小字叫什么来着?”
妙琼一面轻轻推着儿子,一面轻声答道,“叫怀京,怀念的怀,京城的京。”
皇帝伸出的手臂轻轻一抖,随即拉起了那孩子的手,端详了半晌,才幽幽道,“长得像,像朕的皇后。”
一时殿中众人皆无语,只听得到那叫怀京的孩子清脆的声音,“皇上的皇后,就是我的外祖母罢?母亲对我说过,说外祖母是这天底下最温柔最好看的人,还说这次上京来要带我去拜外祖母呢。”
皇帝摩挲着怀京的手,那细嫩的手指搭在自己松弛的手臂上,令他刹那间想起了红颜枯骨这四个字来,他想着怀京的话,那个天下最温柔的女子,已经离开他三十多年了,隔着半生的岁月往回望,那温柔也变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甚至记不得她的只言片语,即便记起来,也是和旁人的重叠在一起,再难分得清晰。
妙琼的目光掠过妙瑛如春花般盛放的容颜,那细瓷一般的肌肤被殿中的灯光一映,竟是流转出清透的珠辉,她的牙根便是猛的一酸,她抬手轻轻的拽了拽怀京的衣摆,那孩子先是一愣,然后懵懵的道,“母亲,您刚才说上林苑有知了,可以用粘杆粘来玩是不是?我也想去粘两只,带回家养起来,把他们装在小葫芦里放在暖炉旁,这样它们就能捱过冬天了。”
妙瑛听着这稚嫩的声音说着这番话,心里竟有些凄凉,她柔声道,“怀京,姨母带你去粘知了好不好?我最知道哪棵树上的知了又大又多,准保带你粘一筐。”
怀京到底是孩子,听了自然高兴,蹦蹦跳跳的奔到了妙瑛身边,牵起了她的手。在即将步出养心殿的一刻,妙瑛听到妙琼干涩的声音低低的回响,“父皇,您把段郎的父亲调回京好不好?他都已经五十岁了,还能在那个苦寒的地方守几年啊……”
妙瑛再见到妙琼时,是在太液池畔,望着那一池亭亭出水的芙蕖,妙琼的脸上平静无波,仿佛那样的盛景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刹那芳华,不值得留恋。
妙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略略回首,“六妹妹,今日天气好,你也来赏花么?”
妙瑛蹲身行了个礼,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想去寻怀京,上次答应了要教他养芙蓉鸟,还没说给他听那选鸟的规矩呢。”
“那就算了罢,那些玩意儿在京里养养也就罢了,带去辽东也得冻死,养不活的。”妙琼闲闲笑道。
妙瑛低眉笑了笑,“大姐姐很不喜欢辽东?”
妙琼细弯弯的眉峰一挑,道,“怎么,我该喜欢那个地方么?”她转过头,目光轻蔑的打量着妙瑛,“你还没出过京城罢?你见过最大的雪便是宫里漫过脚面的那种,隔日还会被内侍清扫干净,露出光滑的砖石地面。你也没见过什么叫化外之民罢?这词你大约只在书里读到过,你不知道那些一年半载都不洗澡的人身上是什么味道,更没见过他们头上的虱子。你要是见了,怕是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
妙瑛仍是淡淡笑着道,“是,这些我都没见过。可是大姐姐也并不常见罢。辽东总兵家的公主府岂是随意什么人都能进的。大姐姐不喜欢辽东,可是二姐姐和四姐姐她们也不会喜欢蒙古和藏边,那些地方一样是苦寒荒蛮,而且离京城更加遥远。”
妙琼锐利的目光直刺她的脸,“你是在告诉我,我的日子已然不差了?那么你呢?为什么你是父皇六个女儿中唯一留在京城的?为什么你不去和亲?为什么你不用为了边疆安宁远嫁他乡?你如今跟我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过可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