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则只是一个误入桃花源,醒来再也寻觅不得的梦境,一个至为美丽的错误。
那普惠万物的灿烂春光终究与我无关,属于我的,还是这萧瑟秋风下,无边的风雨。
此后一连数日,我都避在南书房整理过去勘误的史书文稿,不再去西暖阁批阅奏疏,见到她时,我们也有默契的闭口不谈政事和有关于公主的任何消息。
一日上午,朝罢后,我将那些文稿分类好,准备订成册拿去经厂。有内侍进来通报,刚刚卸任的都御史赵循携他的门生,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沈士耕在书房外要求见我。
我心中一凛,连忙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到被沈士耕搀扶着犹自颤巍巍的赵循,他已近七十,鬓发如霜,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处的伤势还未痊愈,露出一段狰狞的伤口。
我向他长揖,站直身子时,觉得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令我几乎不敢抬首。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我身后,“请问周掌印,你每日不在御前伺候,躲在陛下的书房做什么?”
我未料到他这般发问,一时语塞,垂目回答,“元承……为陛下整理书籍……”
“满口谎言!你镇日躲在御书房中编修史书,你以为瞒得过所有人么?”他打断我,勃然怒道,“似你这般只知喻于利的小人,为求陛下宠信,不牺违祖制,派遣阉竖四处横征暴敛,利用天下公器为你个人争权逐利……你这样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笔直书,公平正气?莫非你还想借修史为尔等阉竖翻案,掩盖你们篡权窃国的行径?”
听着他咄咄逼人的喝问,我垂首不语,心中纷乱,脚下不由得后退数步,膝上的一阵剧痛令我站立不稳。
他身子向前倾着,疾问,“你枉读圣贤书,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问你,若你还有半点礼仪廉耻之心,便诚实答我,你要破坏朝纲,离间陛下母女到几时才肯干休?”
“赵大人……”我艰难开口。
他断然挥袖,“不敢,我已致仕,当不得这称呼。”
我惶然无措,咽下喉中艰涩,再度开口,断断续续道,“赵先生,元承不敢离间陛下与公主,干政一事确是元承有罪……元承从即日起再不涉政事,只做…陛下身边一个服侍的内臣,请先生相信元承。”
我对他一揖到地,他冷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巧言令色!你若有自知之明,悔改之意,就应即刻向陛下请罪,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请旨贬黜外放,远离京畿之地。难道你竟还心存侥幸,以为陛下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世人悠悠之口么?”
“如此,或可留你一条性命。”他坦言再道。
我慢慢起身,垂首站立,这个念头我也曾动过,但每念及此,我都尽量逃避思绪告诉自己,也许还有办法,也许尚未到不得不离开之时。
赵循说的对,我原来一直都在心存侥幸,贪恋那本不该属于我的明媚春光。
第一百一十四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思绪渐渐淡去,浑身的力气也仿佛散掉一般,我默然呆立,没有勇气亲口回答赵循的问题。
他见我不语,以为我不允他的建议,怒叱道,“竖子,尔祸国之罪,虽百代千秋亦不容诛!”
说罢,他挣脱沈士耕的手,欲离去,却一个站立不稳竟向前扑来。我登时回过神,急忙上前扶住他。他一阵喘息,待气息平稳后,怒目瞪视我良久,用力甩开我的手臂,拂袖转身而去。
那两道目眦欲裂的瞪视,似两记劈面甩下的耳光,让我再度垂目,连连后退。
“周掌印,先生年事已高,性情耿直,有得罪之处,还望周掌印海涵。”沈士耕对我拱手言道,应是希望我不要对赵循怀恨报复。
我应以苦笑,摆首道,“不敢,赵先生句句良言,元承受教。请沈大人代为转告先生,元承自当遵从先生教诲,请旨贬黜外放。”
“周掌印是聪明人,这是明智之举。也是成全你与陛下君臣之义最好的方式。”他许是不大相信我的话,又以温和的方式劝道,“掌印博古通今,遍阅史籍,应该知道帝王功在当下,名在千秋。没有一个君王不希望留下一代圣主的美誉,为后世钦敬。这便如同文人入仕,皆希望能够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是一个道理。然而从古到今,史书是由文臣士子们写就的,却没有哪一个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绅,还能得享明君的称号。掌印一生深受君王之恩,自然不希望因己之过,令陛下为后世歪曲,得到不该得的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