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触目惊心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乾嘉朝的大理寺丞柴冲,这个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重华宫的书房中,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长公主起杀意,她答应了我,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在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绛雪。
我将奏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陛下瞥了我一眼,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了,还起了心思勾引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母亲!绛雪没有勾引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陛下赫然打断他,问道,“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太子垂目,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仰首道,“是,我是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还能处心积虑的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母亲,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糊涂!”陛下气结,指着太子怒道,“韦氏收养她,又把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已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的勾引你,将你‘迷’‘惑’成这般不顾皇室尊严,不顾母亲心意,定要娶她为正妻的忤逆样子?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么?他们当年反对你的母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他们是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试问那时你又把我置于何地?”
太子听着她的话,呆立当下,他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爱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陛下略微舒缓了一口气之后,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我问你,你执意要娶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逼’你为柴冲翻案,你会怎么做?”
太子凝眉,仿佛在想象那个画面一般,良久之后他再度扬首回道,“母亲当年杀柴冲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了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子日后若是为他平反,昭告天下也可以显示母亲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彰显皇室大度。于母亲来说并非坏事,何况人已死了多年,母亲终是胜利者,难道就不能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么?”
太子话音未落,陛下已怒极,拂袖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尽数挥于地下,西暖阁的白‘玉’地砖上再度泼洒上了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她怒极而笑,拍手道,“想不到我养了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一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我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她的话。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我将奏疏置于案上,再去看陛下,她双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着。我已许久未见过她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了。
我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示意,请他先行告退,他略一点首,声音充满疲惫和无奈,“儿子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的意思,请母亲息怒,务必珍重身体要紧。儿子先行告退了。”
“你此刻还是要坚持娶韦氏‘女’么?”陛下的声音泛着寒意,冷冷问。
我向太子摆首,可他却不打算欺瞒,稍作犹豫后坦言,“是,儿子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请母亲能成全。”言罢,他深深一揖。
他说的每一句都令陛下颤抖,她猛然挥袖指向太子,喝道,“出去!滚回承乾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太子仓促告退,离去时的背影似乎都满含委屈。我转顾陛下,她依然抚额,之后以手掩面,良久之后,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