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季,秋蕊终于诞下了长子,这是她成婚多年以来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大喜过望。她进宫来看望陛下,两个已做了母亲的女子谈论着生养孩子的艰辛和而后的乐趣,语笑嫣嫣,令人闻之欣喜动容。
我送秋蕊出宫时,她开心的叮嘱我,“后日的满月宴,你可一定要来啊,刚才我已在陛下面前邀请你了,她不会不允的。还有啊,礼就免了罢,你是悟儿的舅舅,咱们不拘那些个俗礼。若你不肯答应,到时候我就不让你进门了。”
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她虽如此说,但多年来的情分和她从前对我的照顾,都令我感怀。我于是精心挑了副南朝顾景秀的小儿戏鹅图,又手抄了一本金刚经一并送与她,希望能为稚子祈福。
秋蕊的夫君孙济如今是十二团营提督,故这日邀请之人也多以军中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居多,新任十二团营总兵秦启方亦在其列。
我被孙济安排在秦启方旁边坐了,秦启方当日仍做儒生打扮,天青色的直衫更衬得他面白如玉,皎皎生辉,他的神情并无一丝年少得志的骄矜之色,却是颇为难得,令人顿生好感。
“许久未见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他对我微笑,而这句先生应是感念我当日曾对他释疑那道策论之情。
我欠身,亦含笑道,“多谢秦相公记挂。元承一切都好。”
“叫我德甫罢,如先生不介意的话。总是这般客套的称呼,也怪累的。“他笑着建议。
我颌首应允,也请他直唤我名字。寒暄片刻,既有府中仆人拿了戏牌请众位相公点戏。
孙济示意仆人将戏牌先递与我,我含笑让与秦启方。他稍作推辞后还是做了选择,却微微有些令我惊讶,他选的正是南柯记中的情尽。
这样一出富贵转眼散,人生如幻梦的戏文和他此时意气风发的境况全然不符。我不禁转顾他,他似有所感的看向我,微笑道,“元承是很好奇,我怎么会点这样一场戏?”
我颌首请他作答,他悠然一笑道,“人之视蚁,细碎营营,去不知所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为居食事耳。见其怒而酣斗,岂不吷然而笑曰:‘何为者耶?’岂不知,天上有人焉,其视下而笑也,亦若是而已矣。如是,一切世事皆属梦境。启方以为,这便是人生最真实,也最无可奈何处。”
言罢,他不再说话,只安静的听着戏文。
我留意看他的神情,却是一派淡漠,唯有淳于棼唱到: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疏。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这一句时,他的目光变的悠远而飘渺,仿佛他真的化为了那南柯一梦的主人,对普世间的因缘无常有着感同身受的了悟。
中途我去内厅探望秋蕊和其子,在中庭回廊处碰到孙济与秦府的管家正自私语,看到我的一瞬,他们皆有些警惕,停止了对话。
我不动声色的颌首,快步从他们身畔走过。
然而心里掠过一层阴云,孙济作为王玥的妹婿怎么会和秦太岳走得如此近,难道他也觉得秦太岳权柄无限,故转而投靠?
我没有将心底的疑问道给秋蕊,尤其是见到她沉浸于对幼子满心爱怜中时,我实在不忍以这些男人间的争斗来破坏她此刻的欢喜愉悦。
冬至前一晚,我随侍陛下在暖阁中闲话。秦启南来接她回寝殿之时,笑意盎然的说道,“父亲今儿上的折子你看了么?秦府上竟能挖出一口醴泉,真是祥瑞之兆。父亲想请御驾亲去府中一品,你意下如何?”
醴泉亦名甘泉,其泉水的味道有淡淡的酒香。礼记中曾载,天降甘露,地出醴泉。医书上又有云,常饮醴泉,可除痼疾,令人长寿。这的确可称为瑞兆。
“朕也在想呢,这醴泉的味道朕却是想尝尝,只是天儿怪冷的,朕倒懒得出门。”她慵懒的笑着。
“你如今也太懒了些,未登基前还东跑西颠的呢,自打做了这个皇帝,宫门都少出了。”
他的目光温柔的掠过她的脸,转而看向我,带着几分好心情对我笑道,“元承也劝劝你主子,后天便是吉日,若定下了也好让那边府里安排接驾。”
我欠身领命,待要开口,陛下摆首而笑,慢悠悠的说,“罢了,就依你,后日朝罢就过去。朕也许多时候没去过叔叔府上了。还记得从前朕最喜欢瑞萱堂前的西府海棠,花开时嫣红欲滴就好像胭脂点点。可惜海棠虽好,却无香气。你那时听我抱怨,便对着那花儿说道,汝若能香,博公主一笑,吾当以金屋贮汝。”她缓缓说着过去之事,眼角渐渐漫上一层恬淡柔和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