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首举目,借一声长叹舒散胸中的积郁,然后平静的问他,“那么众人如此厌弃我,仲威又为何信我?”
他凝目,以柔和的目光注视我,“信者恒信。反之亦然。所以元承只需记得信你的人,便足够了。”
我心中一热,复问道,“即便因此被清流唾弃,被言官斥责,被史官归为阉党。仲威也不惧么?”
他朗声笑起来,笑罢正色道,“若与元承交好便是阉党,那么我王玥此生也都不愿再与清流为伍,不再加入任何朋党,专心做一个权宦的知己,为他所用。”
我至为震撼,一时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此际心绪,唯有在马上向他拱手以感念他如此情谊。
他一笑,伸手揽过我的肩头,似兄长一般抚了抚我的头,笑道,“走罢,你现下需要一壶好酒,一场大醉,忘却不快,明朝酒醒依然是好儿郎!”
晚间时分我们回至驿馆,他果然擎出两壶汾酒,置于桌上,“何以解忧,唯有此物。你的酒量早该练练,就从今次开始罢。”
我亦笑着应他,“仲威是一定要将我练成一个酒鬼才罢休。只是区区一壶而已,也算不上痛饮,不如将驿馆内所有的藏酒都搜刮来,不醉不归好了。”
他抚掌大笑起来,“元承这般豪气,为兄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随后他果真命人将驿馆内的酒尽数取来,足足盛了二十多壶。我适才不过随口玩笑,及至真见了这许多壶烈酒,心里不免也有些发怵,但话既已说出口,只好佯装镇定,且此时胸中确似有一股豪气激荡一般。
我与他斟了酒,举杯相邀且先干为敬。那汾酒果然是甘冽,因喝的猛了,好似有一股热浪从喉间滚滚流下,激荡在五脏六腑间,却没有丝毫不适,反倒令我品出了从未体会过的醇香芬芳。
一饮之后所带来的感官愉悦令我再度频繁的举起酒杯,到后来我甚至觉得酒杯太小,索性令阿升去取了碗来,用平日里我决计不可能用到的陶碗盛了酒,一碗碗的饮着。
一会功夫儿我便也喝下一壶汾酒,王玥见状亦示意我慢些饮,不禁笑道,“又不是和我赌酒,这里的酒也尽够你喝了,且慢些罢。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温雅文人,没成想也有做酒徒的天份。”
我脑中一闪而过文人这个词,仿佛一道阴云一般,我摆首将它驱散,微笑说,“文士亦多豪迈好酒者。五柳先生性嗜酒,叹家贫不能常得;欧阳修号醉翁,通篇醉翁亭记贯穿一股酒气;苏东坡把酒问明月圆缺;白乐天不仅好酒还擅酿。可见诗文佳句佐酒更生满口余香。”
“不错,苏子美以汉书佐酒也是一时佳话。且不论还有李太白,喝的天子呼来都不上船了,还敢要高力士为他脱靴。”他本来侃侃而谈,忽然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脸上略微有些歉意,却也没有明言。
我将两个碗中酒斟满,举起面前的这碗一仰而尽,对他真诚笑道,“仲威若当我是兄弟,就不要再这般小心。元承是宦臣的身份无需忌讳。如果连我自己都无法面对,那便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无论我是什么身份,身体是否残缺,我心中所想都是一样的。”
他神色一震,对我投以鼓励的笑容,随后也尽饮碗中酒。
这一夜,我们并没喝光所有的汾酒,大约不过喝了一半左右罢。我们从善饮的竹林七贤说到魏晋之风,再到李白的侠客情结,最后又论及古来圣贤者皆寂寞。
当然,也兑现了彼此不醉不归的承诺,迎来了一场意料之中的醺然酩酊。
次日清晨我醒来时,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头痛欲裂,好像昨日那些烈酒都已被我的意识和身体消化殆尽。我不免暗自笑叹,我原来亦有做酒鬼的天份。
我见阿升尚未起身,便自己打水盥洗,换了件未沾染酒气的衣衫,走出驿馆随意散步,呼吸些清新之气。
户外秋意颇盛,一夜霜霰露重,我仅着夹衣已微微感受到些寒意,想来京中也凉下来了罢。
我漫无目的想着,不免又回想起那道宫阙和宫中之人。此时一道阳光穿过山顶照射下来,置身其中顿时有了暖意。
我下意识的看着即将完全升起的旭日和那片溢彩流光。忽然想起某个黄昏时节,我也曾立于禁城中,夕阳下,静默的看着自己的影子,目送故人远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高谦之时。一刹那间,我回忆起当日他曾问我的问题:如果因为陛下的宠信让你横遭嫉恨和非议,甚至有天言官弹劾你,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