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我,也省去那些客套寒暄,直截了当的问,“周大人,你定要见我,所为何事?莫非是日前送上的盐税还不够大人用的?”
我将银票奉予他,诚恳道,“沈大人误会了,元承是来奉还盐税。两淮盐,历来是国税重中之重,轻易不能挪作他用。元承已筹措足额赈济银,亦会和陛下说明此间情形,请大人还将这笔钱交予户部。”
他肃然地看着我手中的银票,“周大人所说的筹措,除了卖世袭盐商的资格,便只剩下卖官了罢?卖官鬻爵!想不到国朝竟然开此先河,而且还是在我有生之年可以亲眼见证,沈某真是三生有幸。”
我平静回答他,“事从权宜。户部的情况沈大人应该清楚,若说这一场水患不足以拿不出赈灾钱粮,可日后呢?元承并不敢卖官鬻爵,所捐纳的皆是虚职,且这些富贾们为朝廷赈灾出了力,原本也该给予一些奖赏。沈大人坐镇两淮盐务,不能只眼盯着富庶的扬州,还要多想想辽东,西北,治淮,治黄河等等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
“周大人未雨绸缪,是替朝廷赚钱的一把好手。”他轻笑着,眼中却无半点笑意,“那么我想请问周大人,两京大内一贯号称有十万宦臣,如此庞大的人群,却人浮于事,虚耗财力物力,为何不裁减了去,每年倒能省俭出不少银子。”
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坦言道,“国朝宦臣的人数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历来也是由皇上亲自裁夺。元承对此也不敢妄议。”
“怎么周大人又谦虚上了。当今朝堂,还有你不敢议之事么?天家不饰节俭,以举国之力蓄养如此多家奴,难道不该进言劝诫么?”
我微微颌首,依旧真诚说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要陛下从自身做起尚俭,这固然没错,可也只是节流而已,朝廷还需找到开源的法子。元承绝不是说捐纳这个办法好,这毕竟只是一时权宜之法。至于怎么能令国库充裕,百姓富足还有赖于沈大人为陛下多出谋划策。”
沈继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摆首道,“继无此能为。周大人敛财手段高明,不去户部任职确是可惜了。你口口声声说户部没钱,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自己却丝毫没有俭省之意。周大人,你千里迢迢从京里来赈灾,排场不小,听说你还带着内廷供奉的建州龙团?”他忽然提高声音问道。
我微微一惊,只得据实答他,“是,元承并非有意铺张,是事出……”
他挥手打断了我,声色俱厉的道,“周大人那些理由怕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罢。那沈继也无谓知道!继这里并没有好茶好水来招待大人,大人这便请罢。”
他的逐客令下的决然,我尴尬的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脸大约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奈之下,我向他长揖告辞。
直到我离去时他仍旧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处,目不斜视。
“大人又挨骂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连我都能猜到的事!您干嘛非要自己撞上来让他骂?”阿升嘲弄的问我,语气里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我回想适才的对话,心中已没有不快,遂对他解释道,“他送了赈灾的银两给我,出于礼貌,我总要亲自拜谒感谢他一下,至于他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阿升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的白了我一眼,又对我撇了撇嘴。见状,我笑着对他道,“反正回京里也是要被骂的。不如先习惯一下,听听他们如何骂我,我也提前想好辩驳的话。”
他轻笑出来,复又白了我一道。我于是笑叹道,“阿升,我觉得我是老了呢。这些年下来,脸皮都比从前厚了。”
他终于乐了出来,笑过一阵后,他略微严肃的问我,“您说这个沈继知不知道,他的官位还是您举荐的?”
“应该知道罢。”我回答。
“那他还这样对您?就不能知恩图报一下么?”他颇为迷惑的问道。
我笑着冲他摆首,“这对于他来说未必是值得高兴的事。他本身根基不厚,一入仕途就得了人人称羡的差使,多少人眼热,背地里不免说他和我是一党,也许还会说他讨好巴结我。所以他更是要对我不假辞色,能远则远。我知他的难处,所以若是有机会也便成全他罢,让旁人看见他并不对我客气,反而更有助于他在世人心中留下个好名声。”
阿升听过沉默不语,半晌叹气道,“您原来心中这般清楚,唉……”
说话间,我与他已行至虹桥。扬州城,上方寺至长春桥为草河,便益门至天宁寺为城北,自瓜洲到古渡桥为城南,从小东门至东水关号称小秦淮,而中心处皆会于虹桥。